中秋一過忽忽就進了九月,京城終於開始涼爽了下來。院子裡的銀杏樹葉子一點一點地變黃, 遠遠地望去就如同栽了幾棵華貴的黃金樹一般。傅百善無事時就喜歡搬一把搖椅在樹下逗留, 或是看看賬簿或是什麼也不做地發發呆。
石板鋪就的地面上乾淨整潔, 放了一張小小的彭腿膨牙四方桌, 桌子上用細白瓷碟子裝了幾樣廣式的點心。傅百善此時已經懷胎八個多月了,肚腹大得如同簸籮,害得裴青每天早上出門上值時都會徘徊片刻, 擔心孩子會不會立刻生出來。
宋知春端了一碗熬得香濃的稠粥過來,沒好氣地道:“看來你真是你爹的親閨女,放着這麼多的山珍海味不吃, 非要偷着吃什麼番薯。幸得裴青記着, 用驛站的快馬給你從青州捎來一籮,要不然你還沒得吃呢!”
傅百善用瓷調羹舀了一塊金紅的果肉, 心滿意足地品嚐其中的香甜軟糯, 笑嘻嘻地道:“爹爹種在南邊溫泉莊子上的果物還有大半個月才能得, 偏生我一時想吃得不得了, 就叫裴大哥悄悄去偷一點回來嚐嚐。他又沒生那個膽子, 只得託人往青州去尋。就是這麼一小筐, 用了整整五十兩銀子!”
宋知春嫌他們亂用銀子一時氣得牙疼, 作勢打了一下閨女道:“你爹把這個玩意種得漫山遍野到處都是,這東西也易活, 成串成串地在地底下生長。你爹不知道你實在是想得慌, 要不然早就給你送來了。親閨女吃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偏你跟裴青要捨近求遠!”
傅百善也興致勃勃地道:“我聽裴大哥說, 青州那裡種的人很多。中秋前後就有人開始採摘,開始時是富貴人家纔買一點嚐嚐。後來市面上越來越多,這價錢就跌下來了,就是平常人家也能買一些了。”
宋知春擡頭看了一眼天色,感覺院子的風有些涼意,蹲下身子將一塊輕薄的羊毛毯蓋在女兒身上,又給自個倒了一盞茶水才悠然道:“你爹種這個東西也不指望掙錢,就是希望災年裡大傢伙能有個裹腹的東西,他這一輩子這仁義二字是刻在了骨子裡的。“
她噗嗤笑了一聲,“你爹年青時爲供你大伯讀書家裡鬧饑荒,一碗粥裡除了湯水就只有幾粒米,所以他才下定決心出來討生活。我倒是覺得他這回做了一件大好事,若是這個東西大江南北到處都能種,只怕好多人都不必餓肚子了!”
傅百善感受着嘴裡的甜糯,眯着眼睛愜意道:”這個東西就因爲是從番邦傳過來的,所以就叫做番薯嗎?我爹他們起名字也太過隨意,這麼好的東西應該召集一屋子的讀書人,好好地想個三天兩夜之後起個響亮的名字!“
宋知春笑得眼角的紋路都出來了,由着性子跟女兒在那裡扯閒篇。
院子裡的密密匝匝地栽了無數的花草,藤蘿的綠,銀杏的金,薔薇的紅,襯得小小的院落一片生機。宋知春悠閒地拈了一塊馬蹄糕吃了,心想明年開春了再去移植一棵桂花樹來。聽說京城有花匠培養出了一種金銀桂,盛開時香清四溢還有雙色之花可觀。
算下來珍哥的產期就在這半個月,按照京城的慣例應該由婆母到寺廟裡燒香拜佛。可是裴青無父無母,看來只有自己到圓恩寺裡爲孩子們求個簽了,只是不知道珍哥這胎到底是男是女。要她來說,男孩又男孩的好,女孩有女孩的好!
正細細尋思時就聽女兒輕呼一聲,不由關切問道:“是不是孩子又踢你了?在肚子裡都這麼能折騰,要是個小子還好,要是個姑娘那還不讓人愁死。你弟弟們在胎裡時安靜得不得了,誰知生下來長大了就滿屋子亂竄,我時常恨不得把他們重新塞回肚子裡去!”
宋知春絮叨了一陣,就見女兒兀自皺着眉頭不答話,她忽地就緊張了起來,躬着身子問:“是不是有什麼不妥?”
傅百善深吸了一口氣,仔細感覺着肚子裡細微的動靜。剛剛覺得緩和了下來,就立時又是一陣緊縮,身下也似乎有些不妥,隱約有些說不清的徵兆。她抓緊了身上的羊毛毯子,擡起頭來勉強笑道:“娘,只怕是我要生了!”
饒是宋知春見過無數大陣仗的人也感到腳軟,使勁定了定神才大聲喊道:“來人吶,來人吶,快點扶這丫頭進屋子,孩子就要出來了!”
安靜的院子立刻變得嘈雜起來,彷彿有無數人在其間忙碌穿梭。產房是早就準備好的,又暖和又不透風,穩婆也許了重金在家候着,一聽見招呼立刻就坐了馬車過來了。一進門見這陣仗就吩咐幾個丫頭準備熱水草紙,並嬰孩包被高腳產盆等物事。
穩婆一一吩咐妥帖了,回頭就看見產婦氣定神閒地坐在牀上吃紅糖雞蛋。不由呵呵笑道:“老婆子看了這麼多生孩子的,卻只有鄉君最爲鎮定,還知道要東西吃。看這架勢,這孩子今晚就能出來見爹孃了!”
這穩婆姓黃,是京中最爲有名的,手藝又好待人又和氣,常在大戶人家走動。
裴青尋訪好久之後才確定了人選,先是許下重金,讓黃穩婆這段時日在家裡候着哪裡也不要去,聽了召喚就趕緊去接生。原先她心裡還有些不願意,待進了這家門後才知道這家女主人又爽快手面又大方,從來不仗着身上有品階拿腔拿調,每回過來看胎像都給足了銀子。
又過了半個時辰,黃穩婆把手洗乾淨後撩開被子仔細查看,見宮口已經開了,產婦卻還像沒事人一樣跟一旁侍候的丫頭商量着晚上吃什麼。
正在這時,屋子外乒乒乓乓地響起一陣東西被踢翻的聲音,黃穩婆好奇地伸着腦袋去張望。過得一會纔看見那個叫荔枝的大丫頭捂着嘴巴進來笑道:“咱家大人聽了消息就趕緊回家來,剛一進院子就撞在了樹上,額頭上起了好大一個包。我想幫大人找獾油擦擦,大人就說他不打緊,讓我先緊着鄉君!”
屋子裡的女人們面面相覷一眼後都哈哈大笑,連傅百善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漲紅了臉,心裡卻是甜滋滋的。宋知春正在檢點小兒的換洗衣裳,聽得大家沒安心做事就咳了幾聲,最後自己也笑得撐不住連連搖頭。
日頭漸漸下山,院子裡點了幾架燭火。
裴青不時墊着腳尖看着屋子裡的動靜,僕婦端水過來他就喝一口,僕婦拿飯過來他就往嘴巴里刨兩下。最後連傅滿倉都看不下去了,壓着聲音道:“你放心吧,珍哥從小身子就壯實,還有她娘在一邊親自看顧着,你就別在我面前瞎轉圈了!”
裴青心口砰砰地跳得厲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了才發覺手軟腳軟。顧不得有丫頭婆子在跟前,嘆了一口氣疲憊道:“我自打跟珍哥成了親之後,總感覺這好日子不像真的,心裡時常惴惴不安。生怕老天爺看我過得太順遂,翻臉就把一切都收回去了!”
傅滿倉心有慼慼焉,把腦袋湊過來壓低聲氣道:“珍哥她娘當初生……生孩子時,我也是整日整夜都不敢閤眼,也是生怕出什麼事。人家常說婦人生孩子如入鬼門關,一腳在陽間一腳在陰間。打那之後我就可勁對珍哥她娘好,想想女人都不容易!”
傅滿倉心急之下差點說漏嘴,好在裴青此時一大半的心思都在產房裡,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其他。
外面街巷裡傳來更夫敲平安鼓的聲音,房裡的動靜猛然大了一些。裴青怕有什麼不對再也按捺不住懸着的心,一把掀開門簾子大步走了進去。正在專心做事的丫頭和婆子們驚叫連連,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人進到這素稱污穢之地的產房裡。
裴青一眼就望見了藍底素面褥子上的傅百善,平日裡英姿颯颯的女郎此時卻精神萎靡,頭髮都濡溼了散亂地沾在額頭上,平日裡紅潤的面頰此刻透着病態的蒼白,卻緊咬着下脣忍住痛意。他一時心痛如絞,一把將人抱起語無倫次地寬慰道:“算了,算了,咱們不生了!”
負責接生的黃穩婆從未見過這等事宜,站在一邊扎着手一時呆住。連傅百善都驚得忘了身下的鈍痛,大張着嘴巴望着這個淚涕滿面的人。角落裡響起了丫們低低的鬨笑聲,她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惱羞成怒地喊道:“娘,把他給我轟出去!”
裴青被人七手八腳地攆出了產房,還邊回頭邊扒着門框大喊:“珍哥你別怕,我就在外頭陪你。有什麼事就大聲喚我,千萬莫怕!”
傅滿倉見狀連忙上前把人摁住,沒好氣地嗔怪道:“你去添什麼亂,是能幫珍哥疼啊還是能幫珍哥生啊,老實在一邊呆着!”
裴青呆了一下才滿心歡喜地笑道:“爹,珍哥還有精神頭吼我,就是看着臉色比平日差了些。“
傅滿倉簡直不忍看他那副蠢樣,索性把頭扭在一邊喝茶吃點心。今天廚房裡的大竈全部騰出來燒熱水了,稍稍用點點心充飢就算了。
直到亥時,大家都等得心焦不已的時候,產房裡終於傳來嬰兒細弱的啼哭聲。裴青正在尋思這孩子的哭聲好似有點小,才過了一會兒,那孩子的哭聲就大了起來,不但中氣十足還嘹亮無比。
宋知春將嬰孩抱起,湊在筋疲力盡的傅百善耳邊輕聲道:“是個女兒,長手長腳模樣俊俏,長得可象你了!”
傅百善眼淚珠子一下子就淌了下來,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哭,大抵是第一次真切地感覺到自己做了母親。她微微側頭看着小嬰兒,丁點大的小東西穿着細棉布做的單衣,眼睛緊閉哭得格外響亮,嘴巴大張時還看得到她粉紅色的牙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