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錢衚衕, 劉府。
天剛矇矇亮時劉泰安半睜開了眼, 習慣性地伸手去拿牀邊的衣裳。矮榻上的衣物是早早就用暖香薰好的, 冬季一般是荼蕪香, 夏季一般是九和香。他閉着眼睛摸了幾回都沒摸到衣物,就有些狐疑地側轉了頭。
落地織了四季如意團花的帷幔低垂, 襯得屋子裡有些昏暗。劉泰安有些迷糊地想着, 蓮房去了哪裡,怎麼沒有在屋子裡梳妝,也沒有過來侍候自己更衣上朝?難不成又帶着她的侄女到城外燒香拜佛去了嗎?他渾渾噩噩地坐起來只覺頭暈目眩, 應該是昨日的酒水還沒有緩過勁!
劉泰安模糊地想到,昨夜爲甚事情喝酒來着?他蓬着頭髮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猛地衝到門前打開房門,就見眼前是鋪天蓋地的一片縞素。迴廊屋角處處都懸掛着雪白的燈籠,上面大大的奠字讓人看得雙眼生疼。有貼身侍候的僕役見他醒來,連忙遞過麻布孝衣, 哭喪着個臉道:“大人快些換上吧,叫外人看見了不好!”
也是, 正逢老爺新喪,這位大爺倒好, 不好好地守在靈堂前哭靈, 而是悄悄躲在後院喝酒。難怪道現在爲止沒有一個客人前來祭奠,有這樣的後人老爺在棺材裡待着也不會感到安寧吧!可憐昔日位高權重的劉首輔, 只怕做夢都沒有想到他身後竟然會如此悽清吧!
劉泰安赤着雙足在院子裡踉蹌地走着, 努力地辨認此時此刻是不是一場大夢。
劉府的院子是重金請了名師名匠前來設計的, 四時有花處處有景。枝蔓低垂繁花盛開奼紫嫣紅,一樹芍藥開得尤其妖嬈,花木生得茂密繁盛卻不知爲什麼憑空給人一種荒涼的感觸。劉泰安的喉頭上下滾動,不可置信地指着眼前的白幡並燈籠道:“誰準你們掛上去的,叫少夫人過來,她是怎麼當的家就由着你們這些奴才瞎弄!”
僕役一怔忙回道:“老爺已經去了三天了,眼下天氣還有些溫熱,再不把喪事辦起來只怕老爺的屍身要壞。管家已經出去往各府裡借冰去了,就是這般府裡也支撐不了三五天。少夫人也走了,大人您還是振作起來,家裡一攤子事情都還等着您拿主意呢!”
劉泰安這才恍惚記起那日坤寧宮張皇后壽誕上發生的事情,他咬着牙澀聲問道:“蓮房……,少夫人真的走了?”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僕役看多了大戶人家的腌臢事,卻還是被劉家的無情無義給鎮住了,低着頭答道:“是老爺讓管家堵在大門口親自將少夫人攆走的,還有崔家那位表姑娘也一併不准他們進門,說她們是喪門星,不准她們再進屋子髒了劉家的門第。少夫人和表姑娘在門口哭了好久……”
劉泰安艱難地扶着欄杆,看着水池裡的錦鯉在即將開敗的荷葉下歡快地游來游去。他忽然感到無比地刺眼,喃喃道:“都是我懦弱,當年我沒有護住安姐,現在我依舊沒有護住蓮房,我對不起所有人。”他呵呵苦笑了兩聲,終於有些清醒過來道:“那天晚上是不是秦王殿下走後不久,老爺就沒了?”
僕役瑟縮了一下身子,低低應了個是。
劉泰安揮揮手又一個人回了屋子,內室的梳妝檯上依舊放着崔蓮房慣用的銀柄靶鏡。有多少次,那人梳了式樣時興的髮式或是得了一件新首飾,就興致勃勃地轉過頭來,嬌俏地問道:“好不好看,好不好看嘛!”
嵌螺秞的四門衣櫃裡,依舊掛着崔蓮房在擷芳閣定製的衣衫。她是個愛美有極會打扮的婦人,每回出門都要把衣服首飾配好。許多樣式都是她自己想出來的,每每她把新款式穿上身之後,京裡纔會漸漸流傳開來,其實很多同僚在私底下都豔羨他有這樣一個能襄助夫婿又能持家的美貌夫人。
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醉心於金石之術,不再關心家裡的大小事情了呢?在父親面前他的唯唯諾諾變本加厲,想比之下崔蓮房反而是頭腦清楚應對得當。於是,父親漸漸地將一些事物交給了蓮房。與宮中長姐劉惠妃的聯繫人也變成了她。再後來,他就發現在這個家裡很多重要的事就插不上嘴了。
劉泰安無意識地望着妝鏡裡木然無神的人,臉上蒼白地不見一絲血色,眼底下浮現厚重的倦意。指尖忽然刺痛了一下,低頭一看卻是一枚雙如意點翠長簪尖利的尾端刺穿了皮膚,立時就有一點殷紅的血跡冒了出來。
那天,伏在案上的父親也是這般模樣。看起來好好的,只有嘴角有一絲血沫子,但是人早已變得冰冷。僕從們告訴他,父親生前唯一見過的客人就是秦王應旭。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皇帝這是要劉家人爲二十年前枉死的文德太子償命。這就是帝王,隱忍二十年終究清算了這筆欠了許久的爛賬,還連本帶息地毀了劉家!
那時候劉泰安想,這一切兜兜轉轉到底是爲了什麼?父親這般汲汲營營到底是爲了什麼?
父親想將冀州劉氏推上高位榮耀鄉里,想讓秦王這個嫡親的外孫承繼帝位,卻沒有想到自己的一番謀算全在皇帝的眼皮底下。那位至尊之人一定像看跳樑小醜一般,看着父親左右騰挪。最後厭了倦了,就索性一股腦地將這一切掃爲塵埃。
劉泰安模模糊糊地想起從前的鄭璃,那個小名叫安姐的嬌柔女子。他甚至有些想不起她的長相了,畢竟已經相隔太久的時日。她好像最喜歡紫色的茉莉。劉府的花匠嫌棄這種花微賤,不怎麼願意栽植。她就自己拿了種子在迎窗前撥撒,還喜滋滋地說到了夏天就可以看到了。
果然,那些紫色的小花在來年生長得極好。大片大片地肆意生根發芽,在太陽底下濃蔭成片。於是劉泰安知道了這種花還叫夜晚花,花朵在傍晚至清晨開放,烈日一出來紫茉莉的花朵又會閉合起來。就像她的主人一樣,在無人處開得絢爛,在白日裡反而靜悄悄地無人張顧。
後來崔蓮房嫁進了劉府,不知從那個僕婦的嘴裡聽說了這段典故,當面沒說什麼,卻在一夜之間令人將迎窗前的紫茉莉全部換成了姿態妍麗的芍藥。當時劉泰安還在笑這婦人度量小,心底裡卻不免閃過一道惘然。心地純善的安姐若是看見她心愛的紫茉莉被人如此糟踐,大概會心疼得不得了。
原來那些都是被人安排好的構陷嗎,劉泰安忽然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彼時,正滿懷喜悅迎接新生兒的安姐,是懷着怎樣的心態迎接人生最大的跌宕。尤其這跌宕裡還有來自夫家的險惡用心,她大概是極度失望的吧,纔會那般決絕地要求以死自證清白。她肚子裡還有即將出生的孩子,是怎樣悲憤的情形下,那樣一個安靜的女子會下這樣狠厲的決心?
劉泰安佝僂着身子蜷伏在妝臺下,安姐只怕是恨毒了自己吧。到底是什麼矇住了自己的雙眼,就那樣相信那封書信上寫的一切,就那樣心安理得地任由父親安排接下來的一切。他原本沒有絲毫害人的心思,還自覺這是成全這是退讓,奈何事情像江水一樣,潮涌上來就半點不由人了。
崔蓮房在其間的手腳的確令人憎惡,可是她又有什麼錯呢?只是愛了一個不該愛上的人。爲此,她不惜利用自己的親姐,不惜利用周圍一切可以利用的人。追根究底她的錯就是愛得太深太過,纔會費盡心機羅織了這樣大的一張網。卻沒想到,造成了後面一切不可收拾的局面,說起來自己纔是左右錯誤的根源。
還有那個叫崔文櫻的女孩子,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這麼多年,自己從來都不知道那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是在那間叫蓬萊的客棧裡有的嗎?
崔蓮房未婚先孕,迫不得已之下將孩子託付給兄嫂撫養,長到八歲才藉口接到身邊來。有無數次,崔蓮房都在有意無意地訴說這孩子的可憐。他卻總是淡淡地想到,彰德崔家的女孩個個精明厲害手段高超,即便境遇再可憐也是有限的。
叫人諷刺的是,崔蓮房只怕做夢也沒想到崔文櫻和遠哥這兩個小兒女竟然生了情愫。當遠哥在坤寧宮當衆求娶崔文櫻時,言辭有多懇切現實就有多打臉。當孃的還夢想有一個公主兒媳,卻沒想到她視爲命根子的兒子將這一切都打亂了。
那時他還覺得兒子若是娶了他從小青梅竹馬的表姐也不錯,不知妻子爲什麼這樣反對?
那時候怕是隻有那位高高坐在龍椅上的至尊之人心知肚明,他像世間的主宰一樣冷眼看着這一切發生,看着劉家崔家的人上蹦下跳,成爲他人口中的笑柄。戲臺子上都演不出這樣稀罕的事,卻活生生地在他面前上演了。所以當那個叫紅羅的奴婢把一切都揭穿時,劉泰安心裡只閃過“報應”兩個字。
老父慘死,老孃在內院中時時哭嚎,妻子崔蓮房帶着崔文櫻被大理寺看押了起來,大理寺以最快的速度審理完結,三司廷議之後被擬判了秋後斬。兒子劉知遠得知一切後羞憤難當,到現在都不知所蹤,這不是報應又是什麼?
偌大的宅院眨眼之間便變得空寂寥落,劉泰安摩挲着身子旁邊的酒瓶囫圇喝了一口。辛濃的酒水順喉咽下,也許唯有這酒才能讓人忘記眼前叫人無法自處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