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天熱, 屋子裡的槅扇全部大敞着,神案上供奉了色彩雅潔的緬梔子,合着遠處的悠揚海風倒也有幾縷闇然的芬芳。
在羅漢塌上斜倚着大迎枕的曾閔秀見徐直的神色不對,忙虛弱地咳了幾聲蒼白了臉道:“你們大概還沒有見過吧?這是我孃家那邊的表弟, 這回幸虧是遇見他, 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有沒有性命回來。我看着他的形貌跟我表姨有幾分相像, 一問果然是,沒想到在中土一家人天各一方,到了這塊犄角旮旯反倒湊一塊了!”
女人故作歡快的聲音在屋內迴盪, 徐直只覺啼笑皆非。回頭看到她眼含央求, 知道她不願將前幾日的事情公之於衆,畢竟三更半夜被人擄走始終與名聲有礙。
嘆了一口氣低頭尋了一張椅子大馬金刀地坐下道:“這裡想必沒什麼外人, 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傅大姑娘, 我前腳到了島上你後腳就跟了上來, 是想幫着你那未婚夫——青州左衛的裴千戶捉拿於我嗎?”
室內一時靜寂無聲,曾閔秀作夢也想不到這兩人竟是舊相識, 張大了嘴左看看右看看, 頗有些不知所措。
傅百善手中拈了一顆青梅餞當風而立,微微一笑道:“謝大人, 不,徐五當家,既然你把話亮在這兒, 那咱們就開誠佈公地鑼對鑼鼓對鼓。我有沒有尾隨你上島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現在我想與你做一樁互利互惠的買賣!”
窗子案几上擱放的油燈忽地爆開了幾朵油花, 徐直臉上的神情晦澀難辨,好半天才開口道:“你此番來是公是私?”
傅百善心想這人難怪有本事短短兩個月就在赤嶼島上站住了腳,一見面就直指核心。頓了一下便鏗鏘答道:“我父親失蹤已有一年整,家中母親日夜思念沉痾已久。偏遇朝廷整頓海務,往日本國的商船已經全部停運,我父的生死難知。我此來只想搭個順風船去尋找我父親的下落,至於五當家是兵是匪都不與我相干!“
徐直雙眼緊盯對面女郎的神情,想從中辨出真假。他向來多思,正在琢磨時陡然想到自己臨走時費盡心思送給裴青的那份大禮,臉上便露出幾分瞭然,得意的笑容是怎麼止也止不住了。
微傾了半邊身子有些興味盎然,“這般生死大事,姑娘怎麼好一個人前來,你那親親的裴大哥怎麼沒有陪你前來?哦,我知道了,大概是捨不得他那外宅裡的香軟美人和膝下幼子吧!嘖嘖,想不到天下烏鴉一般黑,那般嚴謹端方的一個人也會偷腥呢!”
傅百善眼睛半眯,不動半分肝火地拈着桌角的燭臺道:“五當家的消息倒是靈通,莫非這其中還有你的手筆?我與裴大哥如何還輪不到外人置喙,這般探查於我的私事不稍嫌輕浮無狀嗎?今時今日我只想出海尋父,這個忙你到底幫不幫?“
徐直心下暗悔失言,又心下暗驚這丫頭好靈敏的心思。
按捺住莫名興奮斜斜望了一眼道:”日本國那邊眼下又在打仗,幾個小國番王爲爭土地人口急了眼打成一團,又不懂禮數見了異鄉人就殺。中土即便不禁海,你也不能平安過去,現下的確只有赤嶼島還有商船來往。不過我幫了你,你又拿什麼來交換呢?“
傅百善嗤笑一聲,扔了手裡用來剔亮燭芯的銀挑子,“自古雙拳難敵四手,五當家這個名頭說得響亮,不過就是個看管新丁的小頭目罷了,你覺得憑你一人之力在赤嶼島上真正站得穩腳跟嗎?你難道沒有感到事事被人質疑事事被人制肘嗎?單說曾娘子一事,若非恰巧被我遇見,等你日後找見她大概就只剩一具屍首了。”
說到這裡,傅百善利眼一睃,暗咬銀牙道:“我的身手你是知道的,就憑你昔日干的那些惡事,我躲在暗處取你性命十次都綽綽有餘。現在還能好生好氣地坐在這裡跟你講道理,不過是冤有頭債有主,殺你不過是讓我一時解恨,徒讓幕後之人繼續逍遙罷了。”
徐直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當然知道這姑娘的本事,隔着十幾丈寬的河流一箭就將倭人首領辛利小五郎射個對穿,這份驚人的臂力讓他每每想起背上一層白毛汗就直往下淌。當年卻不過情面在雲臺山腳狙殺傅家人,真是平生所做的最最蠢事之一,且沒有之二。
徐直緩緩吐氣,“你什麼時候識破我的身份的?”
傅百善傲然昂頭,一雙黑眼湛湛若冰雪,“識破你很難嗎?我娘打小就想讓我當個淑女閨秀,可是那些詩書琴譜我背十遍都背不下來,偏偏那些騎馬射箭我一看就會。在雲門山腳你雖改換妝容又蒙了面穿了黑衣,可你走路的姿勢、身材的形狀總不能遮掩吧?”
徐直瞪大雙眼,腦門一陣冰涼刺痛兼後怕,吃驚道:“你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單憑形貌就可以認出人來,那豈不是在羊角泮圍截那些倭人時,你就知道我是傷你親弟之人……”
傅百善不耐煩道:“誰過目不忘了?我背書就一點不成,爲這不知捱了我娘多少竹板子。在羊角泮時你是裴大哥的同僚,是執掌兵權的正六品百戶,又穿了一身厚重甲冑,我又不是神仙哪裡想得到你還有另重身份!直到青州大營徹查內奸裴大哥提及時,我纔開始慢慢懷疑你。若非如此,豈容你跋扈至今?”
要不是屋內氣氛凝重,曾閔秀幾乎要來噴笑出來。
要知道島上衆人不管真心還是假意,在徐直面前都是客氣謹慎的,就是一向不對付的三當家葉麻子也不敢隨意放肆,偏這位傅大姑娘一句接一句毫不客氣的搶白讓徐直幾乎下不了臺。
曾閔秀滿含敬意地打量了一下威武的傅大姑娘,拿了帕子捂住嘴角打起圓場,“真是不打不相識,把誤會說開了都是自家人,這赤嶼島上咱們都是外來戶,要想扎住腳跟還真要擰成一股繩!”
徐直忍不住嘆氣,以這姑娘的脾性和身手,誰敢出面去支派她?勉強忍住心中燥意道:“我助你出海尋父,你助我在島上站穩腳,的確是樁好買賣!只是日後你找着了老父,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回了中土,你的裴大哥會不會調頭就找我清算昔日的舊帳?”
傅百善睇眼一望,奇怪道:“我倆的交易當然只論我倆,我保證不找你算舊帳就行了!至於裴大哥那裡,你終究是青州左衛描圖繪影緝拿的內奸,你以爲嘴皮子上下一碰就了結乾淨了?”
徐直一時噎得肚腹裡直冒酸水,牙梆子也疼了起來,撇開眼睛抓了一旁的茶盞猛飲。
眼見火~藥味漸濃,曾閔秀忙站起身子拉住傅百善的右手,細語嗔道:“好妹子,給姐姐一點薄面莫要與這倔人一般見識,快些過來用飯。這些都是你嬸嬸和妹妹一早操持出來的,要是不吃豈不是浪費她們的心意!”
徐直臉上有些掛不住,只得暗暗給自己鼓勁,不與那牙尖嘴利的丫頭片子一般見識,咳了一下自找了個臺階下了。主動起身坐在木製圓桌的主位上笑道:“既認了親戚那就是一家人,寬叔寬嬸都坐下,荔枝把守在外面的徐驕喚進來,讓他過來認認人。他是我新收的義子,我看他長得還算機靈,日後有個什麼事要是我不在吩咐他一聲就行。”
寬嬸好似沒聽見先頭那番爭吵,掖着雙手憨憨一笑,“小哥兒聰明着呢,院子裡有個短缺我都不用言語,他就立馬尋來了,這份貼心貼肺的親熱勁兒就是親父子也不過如此!”
徐直看了一眼貌似老實巴交的夫妻倆,知道他們肯定不是傅百善的親叔親嬸,不過能跟在這丫頭身邊一直不露根底的能是一般人嗎?打定主意一心刻意交好,這頓晚飯最後倒吃得賓主盡歡。
月上樹梢。
送走了客人後,徐直親自服侍曾閔秀洗漱,想到她還在坐小月子不宜勞累,搬了一張矮塌放在一邊陪她說話。
曾閔秀見他事事小意,心裡不免內疚沮喪,“終是我太過大意,身上小日子延後只當是初來島上水土不服,半點沒有想到是有了孩兒。”
徐直安慰道:“孩子的事要講緣份,要說錯還是我錯處多些,明知道島上這幾位當家肚皮裡另有思量,還大意地將你一個人留在家裡。我已經跟寬叔寬嬸說好了,日後我在外面回不來的話就讓他們一家人過來給你作伴。”
曾閔秀想起傅百善和徐直的針鋒相對寸步不讓,噗嗤一聲笑道:“我再想不到你們竟是舊識,那日被救起後我當着周大夫的面,說救我的人是我失散已久的孃家表弟宋真,這會忽地變成個大姑娘了,人家會不會說三道四?”
徐直有些悻悻,心想那丫頭字字句句如刀利,哪裡還有半點姑娘家的溫馴模樣?島上的人眼睛都是瞎的,竟沒有一人懷疑那本是個年輕女郎妝扮的!那丫頭雖然腰細腿長盤正條順,可是性情果敢倔強再加那一身駭人武力,也只有石頭一般不解風情的裴青敢娶。
忽地想到傅百善爲尋父隻身犯險,多半也與裴青鬧掰了,十有八九就是爲了那位被裴青偷藏着的外室曾淮秀。來不及細想爲什麼心裡忽然就舒坦許多,徐直心滿意足地拉了女人的細手道:“還是稱呼表弟吧,日後她回去中土也無人知曉她在海匪窩子裡呆了許久。”
吹熄了燈燭後,徐直撫着女人鬢角的長髮暗想,要是你知道你千恩萬謝的傅大姑娘,其實就是你視作親妹夫家裡那位未曾謀面的正頭娘子,只怕就不會這般上前獻殷勤了。盯着架子牀頂上如意頭的銀帳鉤,話頭在喉嚨裡滾了幾番卻終究沒有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