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散朝後特特轉到延禧宮前, 站在宮門前的兩棵廣玉蘭樹下踟躕了片刻。
眼下已經是夏末,廣玉蘭姿態雄偉壯麗葉闊蔭濃。枝葉生得鬱鬱蔥蔥,寬大的葉片油綠盎然, 在豔陽下給人一種張揚的肆意。濃綠縫隙間有些微綻開的花苞,有碩大潔白的花朵, 也有隻剩下包裹紫色種子的莖稈。不管怎麼看,這株樹都給人一種生生不息堅韌不拔的頑強印象。
皇帝步入猗蘭殿時, 就見崔婕妤雙手加額大禮伏於地上,一身淺碧色折枝海棠宮裙襯得人婉約纖柔,像是湖上一朵無助的浮萍。便伸手扶起崔婕妤, 還爲她撫平裙上細細的摺痕,這才微微笑道:“這是做什麼,一大早跪在地上也不嫌冰涼。當心讓多嘴毒舌的人看到,傳出去後又是一場風波,快些起來吧!”
這話沒頭沒尾,崔婕妤卻只是柔順地垂下眼簾沒有多語,殷勤地將榻上的靠墊拍鬆, 又將皇帝慣用的一套茶具端出來冼杯揀茶。女人端坐在案几旁, 纖長的睫毛在她秀美的臉上形成一彎好看的陰影。宮中自然是無醜女的, 但是像崔婕妤這般有江南女子風儀的卻只有她一個。
四十來歲的女人雙眼像小鹿一般怯怯地望過來, 卻並不讓人感到絲毫的違和, “臣妾一直恪守後宮女子不得干政的宮規, 所以楚王應昀在那日闖出大禍時, 臣妾絲毫不敢妄言。昨日借了皇后娘娘的壽誕遠遠地瞧見那孩子好好的, 臣妾就知道聖人沒有太過責罰於他,這才厚顏來自領訓斥!”
皇帝坐在榻上,揀起手邊一副還沒有完成的繡繃子道:“回回來你都在做繡品,宮裡養那麼多的繡女還不夠嗎?你自領什麼責罰,皇子七歲起就被挪出內宮,有專門的教養嬤嬤服侍,有御書房的師傅輔助,他的所作所爲即便捅破了天,和你一個深宮后妃有什麼干係?再說朕已經將他貶斥爲郡王,以後老老實實地呆在翰林院修書就是了!”
崔婕妤彷彿鬆了一口氣,輕快地擡起頭來,親手點了一盞福建鐵觀音雙手奉上笑道:“從前您最喜歡散朝後到延禧宮裡來喝一盞鐵觀音,說最是齒頰留芳滋味醇厚,說在別處就品不出來這樣的味道。其實都是一樣的貢品,哪裡有好壞之分,聖人偏偏每回都拿這話來逗弄。”
皇帝抿了一口熱茶緩緩道:“在後宮嬪妃當中,你也算是潛邸時的老人了,卻一直性子溫柔不爭不搶,爲人謙和老實處處與人爲善。朕就是好久不來延禧宮也沒見你出言抱怨,整日不是種花草就是做繡活。從前連皇后都屢次出言誇讚與你,說你是後宮諸人當中難得的一股清流。”
崔婕妤就從炕上的矮櫃裡取出一副紫檀插屏出來,淺笑道:“這是臣妾親手繡的孔雀花石圖,特特讓織造處安了五扇插屏。臣妾身無長物,也只有這點子繡活可以拿出手。本來還以爲那日皇后娘娘的壽辰時可以送出去。誰知道發生了那些事,也不知壽誕之後送壽禮娘娘會不會介意?”
皇帝拿着五彩纏枝紋茶盞,用茶蓋一點一點地撇去茶水上的些許白沫,“皇后是個大度的人,一向不注重這些小地方。今年要不是朕提及,她都忘記了自己的生辰,還胡說什麼做一回生就又老了一歲,簡直失卻了皇后的體統,也不怕底下的朝臣命婦們看了笑話!”
這話裡頭明顯有一分結髮夫妻間纔有的嗔怪之意,崔婕妤卻充耳不聞微微一笑點頭稱是,“娘娘一貫和善,雖然不怎麼管事卻也從來不爲難人。每回我做了些繡活給娘娘送去,她都要賜下不少金玉之物給我做體面。應昀此次闖下禍端,嬪妾惶恐至極夜夜難以入寢,還是娘娘寬慰我說聖人自有公斷。”
皇帝將茶盞放在案几上,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皇后既然如此體恤與你,二十年前你爲何還要煞費苦心地將太子應昶逼到絕處,讓他抱着滿腔怨憤喝下摻了毒~藥的酒水自盡呢?”
崔婕妤滿面的笑容忽然僵住,半響才領會到了其中的意思,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顫抖着嘴脣道:“聖人這是說哪裡話來,當年太子之事我在延禧宮中也只是略有耳聞,前塵後事都不能知曉得很清楚。緣何說是我煞費苦心,還將太子逼到絕處,這……這是如何說起?”
皇帝看着哭得梨花帶雨的女人,手指在茶蓋頂上摩挲了兩下輕聲道:“前日之事你也在場,聽清那彰德崔家的崔氏姐妹所做之事了嗎?崔玉華愚鈍不堪偏又故作聰明,爲救她那個爛到骨子裡的兄長偷蓋了太子的鈴鈐到空白的紙箋之上。崔蓮房負責把這些空白的紙箋運出宮去,又截留下四封空白紙箋用以冒充太子給予鄭氏的情信。”
殿堂角落裡有一盞琉璃更漏,滴答滴答地水聲襯得皇帝的聲氣空洞且虛無。
“朕當時就問,是哪一位這般好心地幫她僞造了太子的筆墨?崔蓮房說,是在路邊隨意找了個代寫狀紙的落第舉子所爲,你覺得她說得是實話嗎?朕說過,那幾封書信連我這個當父親的人乍一看都辨認不清,那位好心之人一定非常熟悉太子平日慣用的遣詞造句。”
崔婕妤慢慢擡起頭來,滿眼地不可置信,“難不成聖人在疑懷我?這真是無稽之談,太子是一國儲君,我雖然地位低微卑賤,可也算是太子的庶母,他的所作所爲我如何知曉,更何談熟悉他的字跡?再者彰德崔家姐妹與我本就形同陌路,我又如何會去幫襯她們來暗害當朝太子?”
皇帝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手指在那副紫檀插屏的緞面上慢慢地劃過。摻了金絲的絲線繡制的孔雀惟妙惟肖,長長的翎羽雀冠象真的一樣。修剪得完美的指甲輕輕一戳,就帶起一道長長的絲線,繡工精密用色明麗的繡面立刻就變得模糊起來。
皇帝毫不在意地扔掉了手中的線頭,壓低了聲音近乎耳語般地問道:“原先這也是朕百思不得其解之處,前日崔蓮房被拖出坤寧宮時遠遠朝你望了一眼,那眼裡分明是恨毒了你,爲什麼最後卻沒有將你攀咬出來?難道你還握有崔傢什麼上不得檯面的把柄,她寧可死也不願開口?”
崔婕妤就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頭上一對點翠簪子上的蝴蝶翅膀不住地顫動。
皇帝扯過一旁的白色絲巾,一根一根地擦拭着手指,彷彿沾染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良久,一張瘦削的臉上露出一點冷笑,“崔慧芳,你十五歲就進了朕的潛邸一直小心謹慎地侍奉,十八歲時當了朕的司寢上人,二十歲時生了應昀封爲嬪,二十五歲晉封爲婕妤,雖然爲人低調卻順風順水地活到了現在,你地底下的父母只怕會以你爲傲吧!”
多少年沒有人這樣叫過她的名字了,崔婕妤愣了一下才驚醒過來。雙膝在地上不安地挪動了一下道:“侍奉聖人是嬪妾的本分,只是我還是潛邸時就已經跟您報備過,我的父母是北元邊境上一對普通的鄉民。只是那年發了大瘟雙雙病死,嬪妾才輾轉流落到了內陸。幸得當時負責採買的嬤嬤憐惜買入府中,這纔有機會侍奉聖人。”
皇帝挑了挑眉頭似乎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了幾眼後忽地轉移話題笑道:“皇后從來都不是心眼多的人,要不然當初也不會爲壽寧侯府的鄭璃挑選了劉泰安爲婿,要知道劉泰安的嫡親姐姐可是景仁宮惠妃呢。皇后和張夫人情同姐妹,一向視鄭璃爲親女,是真心看重了人才學識俱出衆的劉探花,纔會首肯這件親事。”
皇帝臉上閃過一絲落寞,“朕當初也想朝堂內外一團和氣,樂得看宮中后妃之間相互結親,私下裡對這樁婚事推波助瀾,卻沒想到給了軍心叵測之人可乘之機。太子大了鄭璃五歲,又一向性情穩重有君子風範,兩人相處時從來都似親兄妹一般。陡地讓人潑了這麼污濁的一盆髒水,心高氣傲的他一時承受不住就自尋了死路。”
崔婕妤正準備出言辯駁,卻見皇帝有些不耐地揮揮手,“太子性恪端方過剛易折是他的錯,朕倒是從來都沒想到你是個工於心計擅於籌謀之人。在潛邸時你最早是在繡房做活吧,因爲勤懇寡言被調入書房侍候。書房裡向來用的都是不識字的人,所以朕從來都沒有察覺這裡有什麼不對,也從來沒往你身上懷疑,甚至到後來還把你提到身邊侍候。”
“太子薨逝後的半月內朕就查清了所涉之人,恨不得將那些人全部坑殺。但是其中差了很重要的一環,到底是誰僞造了太子的筆墨?朕遍尋不得,就一直懷疑是景仁宮劉惠妃,所以才把將將成年的秦王派駐登州衛戌東南。在朝中又刻意打壓劉肅父子,讓他們整日惶惶不安!”
“那幾年晉王的風頭一時無兩,連秦王都在他手上屢次吃了暗虧。請奏他爲太子的摺子不斷,連朕心都曾經有兩分動搖。直到十年之後,錦衣衛指揮使石揮到北元邊境公幹,無意當中察知你父親的名字叫崔勁,他覺得這個名字有些熟悉,這才慢慢地往這上面查探。崔慧芳,你在朕身邊二十餘年,竟不知你從前還是一個這般厲害的人物呢!”
崔婕妤慢慢直起身子面色微變,卻依舊溫婉道:“嬪妾不知道聖人在說些什麼?”
皇帝提着那扇孔雀花石圖的紫檀插屏,忽忽笑道:“從前聽人說過,有些人天賦奇材,任何東西一學就會且無一不精。像那彰德崔家的崔文櫻不過是做了幾首閨中詩文,因爲有幾分巧思就被傳成京中第一姝。若是慧芳你展露文采,只怕好多文人墨客都得甘拜下風。難得你能一直抱拙守默,真是跟崔家張揚外放的性子不一樣呢!”
窗外有似荷花的馥郁芳香縹緲進來,引得幾隻細小的蚊吶在窗紗上不住地盤旋。一陣微風吹過,開得熱鬧至極的甜美鮮嫩的花瓣從廣玉蘭樹上緩緩凋謝。落在地上不過一刻,就讓手腳麻利的宮人拿了掃帚掃進了一旁的溝渠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