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褲子也溼了,不換下來嗎?”慕容寒枝坐下來,一邊將自己的溼衣服搭到火上去烤,一邊瞄了他還在滴水的褲子一眼。提醒他。
扶搖專心地撥着火,聞言搖了下頭,“我沒事,習慣了。”
“什麼話,”慕容寒枝失笑,“哪有人習慣穿着溼衣服的,快換下來吧,鞋子也溼成那樣,再這樣下去會着涼的。”
扶搖冷笑,“着涼又怎樣,我便是死在這裡,也沒有人知道!”
聽他語氣裡有着濃烈的怨恨和悲愴,越發肯定了慕容寒枝的猜測:扶搖所受的苦楚,只怕比她想像中更甚。“你----”
“沒事,”大概意識到自己失言,扶搖也不多做解釋。“你不用管我,我就是這個樣子----”
“對了,”說到這裡,慕容寒枝突地想起一件事,也沒往別處想,順嘴問道,“你的腿是不是傷了?是先天之疾還是----”
“關你什麼事?!”扶搖像是被刺中了死穴一樣,“忽”一下跳了起來,臉容都已因爲憤怒和某種不知名的東西而扭曲,“你問什麼。問什麼?!跟你有什麼關係,有什麼關係?!”
萬未料到他會是如此反應,慕容寒枝又驚又懼,手一個哆嗦,正烤着的溼衣服便忽地落進火裡,火苗暗了一暗,跟着就燒起來。“呀!”她大叫,手忙腳亂地去撿。“我的衣服……”
“你走啊!”扶搖纔不管她什麼衣服,扯住她的胳膊就往外推,“走!我不要你在這裡,你不要問我,不要問我,出去!”
慕容寒枝比他還要年長几歲,卻依然被他推得踉踉蹌蹌,這一耽擱,那衣服瞬間就燒成了灰,不由她不又氣又急,臉色已蒼白,狠狠甩脫了他,“你兇什麼?!我是大夫來的,便是好心隨口一問,看能不能幫你,你不要就算了!還說以後不對我兇。說了又不算!”
這下好,人家是小孩子心性,她也撒起賴來,吼完甩手就走,算了,衣服不要了。反正出去不遠就是越秀宮,回去再換好了。
扶搖倒是沒有再罵回來,但也不理她,狠狠將臉扭到一邊,胸膛不住起伏,看起來慌亂而無助。直到慕容寒枝走了很久,他還在氣,一腔怒火無處發泄,最終他也不顧火盆燙得慌,擡起左腳把它踢了出去,然廢了的右腿支撐不住這樣大的力道,他身子一歪,重重摔在地上,半天起不來身。
少傾,他強梗着的頭慢慢低下去,肩背無聲起伏,應該……是在哭吧……
賭着氣出來,走到越秀宮門口,慕容寒枝不禁放慢了腳步,慢慢停了下來。也不知道怎麼就犯了扶搖的忌諱,可她真的是一片好心!越想越是不放心,怕他會有什麼事,可要再回去看他,萬一他更氣,那就越發糟糕。思來想去的,不由她不好氣又好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算了吧。”
主意打定,她決定不再管扶搖的事,就這樣穿着內服進了越秀宮,曲雲煙一看見她這樣子,不禁大吃一驚,“阿鳳,你這是----”
“沒事,”慕容寒枝暗道一聲糟糕,都忘了想好說辭,怎麼跟雲煙解釋自己這個樣子,不過還好,她腦子轉得快,立刻接上話,“我去湖邊散心,不小心將衣服溼了,一個好心的宮女姐姐幫我換了衣服,我沒事。”
“阿鳳,你怎麼這麼不小心,你要出了什麼事,我可怎麼好,”曲雲煙一路埋怨她,一路將她領進房中,去找衣服給她換,“你可要小心些,這宮中危機四伏的,沒事不要到處亂走啦。”
“我知道,”慕容寒枝接過衣服來,自己整理着,“公主放心吧,我自是有數----對了,那郇妃娘娘可曾派人過來?”這也都好幾天了,她算計着那藥該喝完了,郇妃若真是有心,必定會再來找她。
曲雲煙冷笑一聲,搖了搖頭,“誰知道她打的什麼主意,也就是做做表面功夫罷了,未必就真信了阿鳳。”
“說的是,”慕容寒枝也不多做解釋,順着道,“那就由她吧,若是她再來叫我,便隨了她,總不能讓她挑出錯來。”
曲雲煙點點頭,目前來說只能如此,反正她一直對外聲稱有病在身,端木扶蘇也不提封妃的事,倒正好兩下里清靜了。
有句話說“說曹操,曹操就到”,她兩個才一說完郇妃,織漠就到了,依舊滿臉含笑,似乎對誰都沒有敵意,“公主安好,我家娘娘想請鳳姑娘過去一趟,替娘娘診脈。”
“哦?”曲雲煙目光閃動,“郇妃娘娘服了阿鳳的藥,身體可有好轉?”她不問人家服沒服藥,直接問結果,也算頗懂得試探人心。
織漠顯然早有預料,一點不見慌亂,“回公主話,娘娘自是按時服用,身體已大見好轉,就是想請鳳姑娘過去看看,可還需要再服藥嗎。”
曲雲煙略一沉吟,看向慕容寒枝,後者微點了下頭,她隨意會意,“也罷,娘娘如此信得過阿鳳,我自是高興得很,我身體不適,就不陪着了,你們去吧。”
如此正好。織漠笑得越見開心,恭敬地應了一聲,“是。”
慕容寒枝便進去換了衣服,提上藥箱,與她一前一後出了越透宮,一路往這邊走過來,慕容寒枝就下意識地看向扶搖的住處,卻沒想到他居然就站在門前臺階上,眼睛往這邊張望,似乎在等什麼人。
等到慕容寒枝的身影一出現,他臉容雖沒有變化,眼裡卻有驚喜之色,嘴一張纔要說話,陡地發現她身後還有個人,他臉容一冷,別過臉去。
然他不理人家,織漠卻絲毫不介意,對着他恭敬萬分地行禮,“奴婢見過二皇子。”
二----
慕容寒枝一驚,腳底下一個趔趄,差點一跤坐倒:這個人他、他是望川國二皇子,端木扶搖?!天哪!難怪之前聽到他的名字時就覺得有點怪,她早該想到的!
他是端木扶蘇的皇弟,那也等於是她的仇人,她還爲了仇人下到湖裡幫他找東西,這不是自己犯賤嗎?一念及此,她不禁怒從心頭起,恨恨地瞪着扶搖,但卻並不說話。
扶搖理都不理織漠,冷冷道,“我不是什麼二皇子,我不要跟你說話,你走。”這人,對誰都是這麼冷冷淡淡,而且拒絕得直白而笨拙,一點都不給人留面子,足見他心中怨恨之深。
織漠似是早已習慣他這樣子,也不以爲意,仍舊恭敬地行禮,“是,奴婢告退。”而後領着慕容寒枝一路而去。
二皇子!
二皇子,你騙得我好!慕容寒枝一路走,手一路抖,幾乎看不清眼前的路。好,以後再也不理會他,管他是什麼二皇子三皇子,管他的腿是怎麼回事,都跟她沒有一點關係!
直到進了含露宮,慕容寒枝腦子裡還儘想着端木扶搖的事,臉色就有些難看。儘管她竭力想要掩飾,但有種類似被背叛,或者被欺騙的感覺讓她很是生氣,沒辦法平靜下心情來。
郇真兒何等精明,一眼看出慕容寒枝情緒不對,一個詢問的眼色使向織漠,後者搖了搖頭,她揮了揮手,命織漠下去,同時不動聲色地笑道,“阿鳳,你臉色不好,是不是有何煩心事?”
“哦?”慕容寒枝一驚回神,搖了搖頭,原本不想提,但心中一轉,也就很自然地接上話,“娘娘容稟,方纔奴婢隨織漠姑娘過來時,恰好遇見二皇子,我見他待人冷冷淡淡,還、還跛着一條腿,所以、所以覺得有些奇怪而已。”
“二皇子嗎,”郇真兒臉上沒有什麼特別表情,顯然對於端木扶搖此人,她並無特別看法,“沒什麼好奇怪的,我可是聽人家說,這孩子打小就性子怪異,放着好好的皇子不做,非要守在那麼個破地方,天生的賤命。”
哦?慕容寒枝心念電轉,儘管越來越覺得好奇,面上還是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世上居然有這般心性之人,皇上也就由他去,不怕宮中人說閒話嗎?”怎麼說端木扶搖都是個皇子,這般任意妄爲的,端木扶蘇和太后就不管一管?
“誰會管他,”郇真兒輕蔑地笑笑,“原本那孩子就不討人喜,現在更是跛了一條腿,若非他身上流着皇室的血,早被扔出宮去了!”
“哦?”慕容寒枝立時明白一件事,“這麼說,二皇子的腿不是先天之疾嗎?”
“什麼先天,還不是去年那孤竹----算了,盡是提他做什麼,”意識到自己一時嘴快,說了不該說的話,郇真兒立刻止住話頭,把話轉了回來,“我上次喝了你的藥,覺得這身子暖和了些,你再幫我看一看。”
“是,郇妃娘娘。”慕容寒枝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強迫自己要冷靜,不要在郇真兒面前露出破綻,低頭從包中拿出小藥帎,恭敬地替郇妃把脈。郇妃的話雖只說了一半,但她卻聽得分明,這個二皇子跟妹妹嫁來望川國之事有關,那就是說,他有可能知道妹妹的死是怎麼一回事了?
不行,看來得找個機會問一問他的話,心中也好有個數。心裡洶涌澎湃的,慕容寒枝手上也不停,不大會兒後收回手來,“放心吧,娘娘這身子正漸漸好起來,再調理一陣,懷龍胎定是沒有問題的。”
郇真兒登時高興得眉眼都是笑,“若果真如此,我可得好好謝謝你!”
“奴婢不敢當。”慕容寒枝謙遜幾句,寫下藥方,仔細囑咐她們如何煎熬,而後退了出來。
順着長長的宮牆,她一邊走一邊想事情,不知不覺間又到了端木扶搖的住處,大門外沒有人,看來他被自己的樣子給嚇到了吧,或者說他根本就不在意別人怎麼想,他這般不討人喜,已是慣了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怎麼說端木扶搖也是望川國二皇子,而且這陣子她也打探得很清楚,望川國除了端木扶蘇和二皇子,其他的皇子都夭折了,她只是沒想到,二皇子會是這般不受人待見而已。既然貴爲皇子,又怎會落到這般田地?難道端木扶搖也有不爲人知的苦楚嗎?
想到這般去處,慕容寒枝先前對端木扶搖的怒意倒是漸漸消去,不自禁地向他的大門看過去,也不知兩是心有靈犀,還是他早就等在門口,偏在這時,端木扶搖打開大門,兩人就突然站了個面對面。
“……”原本想說些什麼,然嘴一張,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慕容寒枝幹脆低下頭,匆匆過去。
“你恨我?還是恨皇上?”端木扶搖突然開口,嗓音有些啞,聽起來好像不太舒服。
不過,更叫人吃驚的是他說的話,慕容寒枝猛地停下腳步,條地看向他,“你、你說什麼?”她對端木扶蘇的確是恨得要死,可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二皇子如何會知道?
端木扶搖突然一笑,眼神睿智,帶着皇室中人獨有的傲然與霸氣,“你的眼睛,從知道我的身份之後,滿滿全是恨意,我應該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你恨的人十有八九是皇上,依你的身份,想必是替你家公主恨,是不是雪池國公主不願意嫁到望川國來?”
這番話一入耳,慕容寒枝簡直是大吃一驚,萬沒想到端木扶搖心思如此縝密,看問題如此透徹:就算他猜到並不是全部的實情,但有一部分確實是猜對了,若是站在他的立場,慕容寒枝不否認,他想到的已經夠多。“你、你----”
“你這麼吃驚,看來我是猜對了?”相較於她的震驚,端木扶搖又恢復到先前的冰冷和譏誚,“其實你何必這樣吃驚,任是誰都不可能願意千里迢迢嫁到望川國來,跟了端木扶蘇那個好色之徒,否則那孤竹----”
這可好,又是在關鍵時候卡住話頭,這些人明明都知道什麼,卻誰都不敢、或者不願說出來,簡直要把慕容寒枝給逼得發瘋!話又說回來,他對端木扶蘇的評價還真是一針見血,他也真敢說。
慕容寒枝瞪着他,要把他臉上瞪出兩個窟窿來似的,儘管發瘋一樣的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她知道絕不能問得太急,否則引起別人疑心,那就什麼都完了。
沉默了一會,她藉着這短暫的時間調整自己的情緒,而後順着他的意思,低低地道,“你會告訴皇上嗎?其實我也不是恨皇上,就是我家公主她……”就讓他以爲自己猜對了吧,這樣比較好繼續僞裝下去。
“我跟他從來見不着面,”端木扶搖冷冷打斷她,突然咳嗽了幾聲,嗓子越發嘶啞得厲害,“他的事跟我沒有關係。”
“是嗎?”他語氣雖冷,慕容寒枝卻聽得出來,他其實是在維護自己,不禁高興起來,“那就謝謝你啦!咦,你臉色很不好,咳嗽得這麼厲害,昨天到底還是着涼了吧?”
“關你什麼事?”端木扶搖臉上一紅,卻仍倔強地擰着脖子,“我着涼,我自己願意,你管我做什麼?”說着話他轉回身,一跛一跛地進去,但卻並沒有關門,感覺到慕容寒枝頓了一頓之後跟了上來,他背對着她的臉上露出一絲孩子似的笑,隨即正了臉容,依舊面無表情。
慕容寒枝跟進來,把藥箱放在石桌上打開,“是啦是啦,我自是管不到你,我就是替你把把脈,總可以吧?都說了我是大夫,這一身醫術也沒個用武之地,你就當可憐我,讓我顯擺一回,可好?”
幾次接觸之後,她其實已經大致摸到端木扶搖的脾氣,他其實就是小孩子心性,只不過一直被人瞧不起,所以才裝得冰冷兇狠,就是爲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你只要順着他的心意,別跟他硬來,他還是很好接近的。
果然,端木扶搖一聽她這話,儘管再想繃着臉,卻還是忍不住笑出來,“怎麼這麼會說話,好啦,讓你顯擺。”說着話,他還真就伸出手來,然後擡眼看她,“診脈吧。”
慕容寒枝有模有樣地行禮,“多謝二皇子成全!”
“不要叫二皇子,叫我扶搖,”端木扶搖臉色一沉,眼裡有沉痛之色一閃而過,“我纔不要當二皇子,我不稀罕!”
“我原也料定你不會稀罕,”又被兇一句,慕容寒枝也不惱,心裡自是明白他的心境,“我是怕再直呼你的名字,會對你有所輕慢,你既如此說,我聽你的就是。”
好個聰慧的女子。端木扶搖終於卸下這一身的僞裝,從心底裡笑了出來,“以後,我都不會兇你了。”這次是說真的,他保證。
“嗯。”慕容寒枝突然就覺得心裡暖暖的,儘管在她眼裡,端木扶搖就如個弟弟一般,可他畢竟也是個男兒,被他這樣瞧着,目光裡還含着某些令人心跳的東西,她還是不自禁地紅了臉,躲閃着他的視線,“你、你是受了涼啦,我、我去給你抓些藥,你等着!”
話落也不等端木扶搖說什麼,她便匆匆跑了出去,連藥箱都不拿。
她這反應卻完全出乎端木扶搖意料之外,“說走就走的,真是……”他咕噥一句,目光落到藥箱上,突地想起一事來,“對了,她如何會知道我生了病,還帶了藥箱來?”轉念一想,又搖頭,“不是,她先前是隨了個丫頭去的,會是去看誰?”
看來他跟這宮中人必不熟,人人盡知他是二皇子,他卻幾乎不認得旁人,自然不知道織漠是郇真兒身邊的人,不然慕容寒枝又要多一番解釋了。
不大會兒功夫,慕容寒枝已拿了需要的藥迴轉----反正她是以爲曲雲煙治病而去的,誰也說不出什麼來,而後在院子裡生了火,架起爐子,仔細地熬了給端木扶搖喝。
端木扶搖大概真的將她當成了可以信任的人,居然沒有絲毫懷疑,只是看到那黑黑的湯藥,還沒喝就先皺起眉來,“一定很苦,對不對?”
“藥嘛,哪有不苦的,”慕容寒枝很不以爲然,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良藥苦口利於病,喝我三副藥,你的病就一定會好。”
“這般自信?”端木扶搖擡眼看她,眼裡是淡淡的笑意,“那,要是三副藥,我的病好不了呢?”
“一定會好,”慕容寒枝很是篤定,“不信你喝了試試----”一句話沒說完,端木扶搖已經一仰脖子,咕嚕咕嚕兩口喝了下去,“要是喝了三副還好不了,那就再喝三副好了。”
“啊?”端木扶搖一怔,裂開了嘴,“你害我?”這還真不是一般的苦,口中一片麻澀,好難受。
“呵呵,”慕容寒枝笑得彎了腰,“我哪是害你喲,明明就是替你治病來的,好啦,乖,給你吃糖。”話落她把一粒圓圓滑滑的東西塞進扶搖嘴裡,“彆氣了,好不好?”
入口極是甘甜芬芳,大大沖淡了嘴裡的苦澀,端木扶搖轉動着舌尖,這才滿意地點點頭,“這還差不多。”
慕容寒枝忍住笑,兩人又隨便說了些話,不過端木扶搖再也沒有提及孤竹國的事,她自然也不好再多問,免得惹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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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慕容寒枝除了照顧好曲雲煙,並替郇真兒調理身子之外,就是去陪端木扶搖聊天解悶兒,本來這地方就很少有人來,天長日久的,居然也沒被人發現。
十幾日過去,端木扶搖與慕容寒枝倒是越來越覺得投緣,大概因爲他們都有辛酸的、不爲人知的過往,如今又都處在相同的、無依無靠的境地,所以對彼此心中的苦悶都感同身受,因而有些話便不用說出口吧。這些日子以來,他兩個幾乎每天見面,關上大門之後,便毫無顧忌地聊天笑鬧,相談甚歡。
每每到了夜深人靜,躺在牀上無法入睡之時,慕容寒枝就總想起端木扶搖稚氣未脫,但清秀俊俏的臉,再想一想他的言談舉止,便會不自覺地笑出來。而她不知道的是,身在一片孤獨與寂寞中的端木扶搖,每天夜裡懷着怎樣的焦急與渴盼,等待着天明的到來。
“嘎吱”一聲響,門被人輕輕推開,端木扶搖正在花壇邊擺弄花花草草,背對着門的他頭都不用回,就知道是誰,未語先笑,“你來了?”
“嗯,”慕容寒枝輕聲答應,提着小籃子過來,蹲在他旁邊,“你還沒吃飯吧?我做了好吃的,你嚐嚐。”經過這些日子相處,她已知道會有人給端木扶搖送飯來,倒不用勞煩她多事。
不過因爲這個二皇子的不得寵,他們侍候他也不會多麼上心,多半是一天送一次,或者兩次的,他性子又倔強,沒人送飯來,他也不去找着問,這飢一頓飽一頓的,也難怪他會瘦弱成這個樣子。
“是嗎?”端木扶搖很高興的樣子,邦啷扔掉手裡的鏟子,還沒吃呢,就先咂咂嘴,“我正餓着呢,是什麼,是什麼?”
慕容寒枝不禁爲他的孩子氣而失笑,放下籃子打開來,端出一碟散發着絲絲熱氣和香氣的小籠包,“喏,也不知你吃不吃得慣……”
“我不挑,”端木扶搖一把搶過來,纔要伸手去拿,卻發現自己滿手泥土,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把碟子遞回去,“幫我拿着,我去洗手。”
慕容寒枝笑着抿脣,點了點頭。
端木扶搖起身,可他方纔蹲得時間太久,而且左腿已殘,這一起才發覺雙腿已有些麻了,身子登時一歪,往旁就倒。
“小心!”慕容寒枝吃了一驚,臉上笑意早跑光了,倉促間也顧不得手上的碟子,“咣”扔掉去扶他。還好,她雖是女子,但畢竟年長端木扶搖幾歲,也不是弱不禁風之輩,這下還真就扶住了他。
“呀!”端木扶搖才站穩身子,就急得直跺腳,“包子!包子!”
慕容寒枝好氣又好笑,“包子重要還是你重要?好啦好啦,不要氣,我做了很多,夠你吃啦。”
端木扶搖卻老大不高興,眼睛瞅着地上那幾個沾滿了泥土的包子,低聲罵,“該死的腿!可惡可惡!”邊說着邊用力拿拳頭去捶殘了的左腿,覺不到痛一樣的。
“扶搖!”慕容寒枝驚叫,一把抓住他,“你盡是傷害自己又有何用?快住手,住手!”
端木扶搖哆嗦着嘴脣,眼裡已有淚,卻咬着牙不肯哭。他這個樣子已經慣了的,也沒有誰會心疼他半分,如今與慕容寒枝相處得久了,也便將她當成了可以信任之人,在她面前,便不再掩飾心中悲痛與憤恨,也算難得。
“來,先過來坐下。”儘管對他並無男女之情,但看他這般樣子,慕容寒枝也是心疼得緊,扶他到石桌邊坐下,又去屋裡溼了手巾拿出來,將他的手仔細地擦乾淨,重又從籃子裡拿出一碟點心,“吃吧,別餓着了。”
端木扶搖放開緊咬的脣,深吸一口氣,也不與她客氣,拿起點心大口大口吃,順便的,淚珠也大顆大顆落下來,真是讓人……
慕容寒枝看着他邊吃邊哭,心裡的滋味兒真是說也說不出,如同有把銼子在來回地銼,越是看下去,她越是受不了,“扶搖,你這……別哭好不好?”
“我纔不哭!”扶搖嘴裡嚼着點心,語聲有些含糊,但語氣卻是倔強的,舉袖狠狠擦一把淚,這淚卻是越擦越多,“我纔不哭!有什麼好哭的,他們、他們不配……”
“好吧,我知道你心裡難受,你想哭就哭好了。”慕容寒枝無奈一笑,知道他此時心中必定苦悶難當,也就任由他哭一會再說。郇妃說過,端木扶搖的腿不是先天之疾,那想來他爲此必定也吃過不少苦頭,可他若是不肯說,她也不便多問,沒得讓他更難受。
大概被說到痛處,又或者覺得沒必要跟慕容寒枝逞強,端木扶搖不再強辯,漸漸地就哭出聲來,點心也不吃了,像個孩子似的,嗚嗚地哭個不停,好不委屈。
慕容寒枝看他哭了一會,哭聲漸小,知道他已發泄得差不多,這才稍稍放心,又進屋去洗乾淨手巾拿出來,“擦擦臉吧,還要再吃些嗎?”
端木扶搖又是一把搶過,胡亂在臉上擦了一把,邊抽泣着,邊把嘴裡的點心嚥下去。
“你呀,你呀,”慕容寒枝不知說什麼好,把手巾拿回來,湊近他去,仔細擦着他臉上的淚痕,“哭過就好啦,別這麼折磨自己,你不疼着自己,誰會心疼你……還有哦,以後不可以邊哭邊吃東西,肚子會疼。”
她捱得如此之近,女兒家的特有的芬芳淡淡鑽入鼻端,開口說話時,氣息就拂在臉上,端木扶搖就算再滿腹冤屈,也不禁一陣心搖神亂,本能地往後縮了縮頭,“我纔沒有折磨自己,有他們折磨我還不夠嗎?”話至此,他大概覺得這話說得太沒有志氣,便恨恨閉上了嘴。
慕容寒枝淡然一笑,也不追問,左右看了看他的臉,這才收回手來,“好啦,你緩緩再吃,不夠我再拿給你。”
端木扶搖只是搖了搖頭,手下意識地在左腿膝蓋處摩挲着,就是這條廢了的腿,讓他越發受盡他們的嘲弄和譏諷,可是他沒辦法,真的沒辦法!隔了一會,他低低地、恨恨地問,“你知道,我的腿是怎麼壞掉的嗎?”
慕容寒枝身子微微一震,不知道他這一問用意何在,小心地答,“你……你不是不願意說,我不會勉強你的。”
“不是不願意,是說不出口,”端木扶搖苦笑,第一次在慕容寒枝面前露出軟弱之態來,眼裡更有着與他年紀極不相襯的落寞和苦悶,彷彿已經歷盡滄桑,“說出來,也只是天下最大的笑話!我這條腿,是被皇上從祭臺上一腳踢下,摔斷的。”
“什麼?!”慕容寒枝是呆了一呆之後,才驚呼出聲的,因爲她簡直無法想像,端木扶搖可是端木扶蘇親生的兄弟,他不疼他照顧他也就罷了,怎麼會下此狠手,“他怎麼會?”
“他爲什麼不會?”端木扶搖冷笑,眼神怨恨,“從小到大,他和太后就不待見我,打我罵我根本不是什麼新鮮事,還怕我會起不軌之心,時不時派人來監視我,查探我的動靜,他們、他們就是不想我活着。”
對了。說到這裡,慕容寒枝倒是想起來,她第一次見端木扶搖時,他曾說過“換了你來監視我”這句話,原來根源在這裡。“你孃親呢,不護着你嗎?”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在乎他,他的孃親總不會眼看着他受苦,什麼都不做吧?
“早死了,”端木扶搖顫抖着手,似乎要說不下去,“我甚至不記得孃親的樣子,只知道這裡是她住過的地方,所以我就……”
明白了。慕容寒枝點點頭,目光落到他的腿上去,“那、那你沒有找大夫來瞧嗎?”既然是摔斷的,那就應該可以治得好,怎麼會跛掉?難道,當初他傷得太重,骨頭都碎了,所以治不得?
“找過,”大概想起那時候的痛楚,端木扶搖臉色變得慘白,呼吸也有些亂,“大夫很會治,將我的腿用兩塊木板夾起來綁在一起,便再也不管我。”
什麼?!慕容寒枝瞪大了眼睛,爲免自己叫出聲來,她反手捂住口,心也狂跳個不止:“他、他們----”
“就是這樣啊,”端木扶搖揚了揚眉,似乎覺得這並不是難以接受這事,而那時候的劇痛和折磨,他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再提起,也不想讓別人知道,“沒有人管我,我就自己管自己,跪着爬着,找吃找喝,骨頭不知道什麼時候錯了位,過了幾個月,腿不再疼的時候,我就成了這個樣子。”
慕容寒枝看着他,根本就說不出話來,他兩個面對面坐着,距離如此之近,她卻覺得眼前的端木扶搖越來越模糊,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隔了一會兒,端木扶搖帶着驚奇的聲音響起,“咦?原來你也會哭?”
哭?慕容寒枝怔了怔,眼睛一眨,眼淚無聲落下,她才瞬間明白,怪不得眼前模糊起來,原來是因爲她哭了嗎,爲了端木扶搖的遭遇?“我沒事……”
“我也沒事,”端木扶搖不在乎地笑笑,好像忘了方纔那個委屈到放聲大哭的人就是自己,“反正已經這樣了,無所謂了,前幾天我還要柱着柺杖的,這兩天已經習慣了,也不覺得怎樣。”
柺杖?慕容寒枝難受之餘,也不禁怔了怔,陡地想起那晚上聽到的“奪、奪”之聲來,想來就是端木扶搖半夜裡來去,柱着柺杖走路的聲音吧----真難爲了這人只有十五歲的少年了,原來受過這等苦楚。怔怔瞧着他的臉,慕容寒枝都不知道再說些什麼纔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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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從來沒想到端木扶搖會有如此際遇,慕容寒枝覺得心上某個地方被狠狠紮了一刀,每每只要一想起端木扶搖,那個地方就會隱隱做痛,這感覺很是不舒服,卻又不知該如何做,才能除去這不安的感覺。
好好的一個人,就這麼廢了一條腿,扶搖又那般年輕,那般俊俏,原本應是身份尊貴的二皇子,是皇室血脈,爲何要落到如此下場?
郇真兒有句話是對的,無情最是帝王家,這一點在端木扶搖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印證。相信如果可以選擇,扶搖必定不願意是如今這樣的身份吧。
“也許,我可以幫他。”腦子裡陡然閃過這個念頭,慕容寒枝不禁大爲振奮,顧不上其他,飛身出門,直奔端木扶搖的小院。
大門一響,端木扶搖猛一下回過身來,不太敢相信地瞪着來人,“你怎麼又來啦?”今天早晨阿棲才走的不是嗎,現在天還沒有全黑,她又跑來做甚?他可還沒忘了,她是雪池國公主的侍婢,天天往他這邊跑,萬一她的主子怪罪下來,她豈非要吃苦頭?
慕容寒枝走近,目光閃爍,顯然有話要說,卻又故意將話題繞遠,“扶搖是嫌我來得太多了嗎?”
“我可沒說,”端木扶搖有點兒急,“我巴不得你天天----”壞了,一時情急,這話說的也太孟浪了些,萬一被阿棲誤會他對她心存歹意,豈非壞事,“我是說----”共諷丸號。
“我知道,我沒氣,”慕容寒枝勉強笑笑,臉色有點發白,“扶搖,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想問一問你的意思,不過你不要勉強,我絕沒有別的意思。”
“很重要?”端木扶搖絕對是聰明人,已經約略猜到什麼,一跛一跛地進了屋,等着她跟進來坐下,“還是,難以啓齒?”
慕容寒枝苦笑,“很重要,而且也很難說出口,但是我想----”
“你但說無妨,”端木扶搖不在乎地笑笑,大概是不想給慕容寒枝更大的壓力,他的反應絕對的雲淡風清,“若是不合時宜,我必不會允你,你不用覺得爲難。”
慕容寒枝一怔,繼而苦笑連連,“扶搖,你心思玲瓏剔透,我便不同你繞彎子,你的腿,我想有機會可以復原的。”
萬未料到她說的會是這件事,端木扶搖身子一震,臉色早變了,“你說什麼?!”可以復原?就是說,他還可以像從前一樣,想跑就跑,想跳便跳,不必承受那些人嘲諷的目光?
“但我沒有絕對的把握,”慕容寒枝趕緊着聲明,也是不想給他太大的希望,“你先讓我看一看,好不好?”
端木扶搖急促地喘息着,想說些什麼,喉嚨裡卻一陣發緊,張不開口,只是僵硬着脖子點了點頭。也許直到這時候他纔想起來,阿棲是大夫,醫術還相當高呢,不然何來如此自信。
慕容寒枝抿抿脣,俯過身去,伸手順着他的左腿一點一點摸上去。大概因爲太過緊張,他腿上肌肉繃得像石頭一般的硬,且不住痙攣,真讓人心疼。
仔細看過一遍之後,慕容寒枝點點頭,“骨頭確實是長歪了,不過,比我想像當中要好很多,我想好起來的機會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