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眠 申玉君 失常 青豆
後來,通過一個同事介紹,我認識了申玉君。
申玉君是個大學生,學歷史的。一年前,她好像受了什麼刺激,突然變得神經兮兮,最後只好休學。
申玉君的母親是個挺有名的演員,那個同事採訪過她。她託付那個同事幫申玉君找一個高明的心理專家,爲她擺脫內心的陰影。
申玉君不漂亮。
第一次見面,我發現她的臉色很不好,眼神飄忽不定。
她穿着一條連衣裙,雪白雪白,一塵不染。她的項鍊也是純白色。根據她的服飾,我就能找到百分之四十的心理癥結。
在我的詢問下,她輕聲向我訴說她的哀傷,她的迷茫。
“你哀傷什麼?迷茫什麼?”
“我總覺得,我……把自己丟了。”
“心理專家”的心哆嗦了一下,說:“你不是在這兒嗎?”
她深深地看着我,搖了搖頭:“我已經不是我了。”
我想了想,說:“你願意接受催眠嗎?”
她的眼眸顫了顫,馬上拒絕了我:“我只接受音樂療法。”
“爲什麼?”
“我害怕。”
“我對音樂沒有研究,我家裡只有通俗歌曲。估計那對找回原來的你沒有絲毫幫助。”
“那你就跟我聊天吧,我喜歡。和你聊天,我好像漸漸接近了原來的那個我。”
幾天後,申玉君第二次來我家。
她還是穿着那身雪白的連衣裙,脖子上掛着那串純白色的項鍊。
像佘習宙當初勸導我一樣,我開始一點點向她灌輸催眠術。我想起她是學歷史的,就說:“我們中國運用催眠術歷史最悠久。在唐代,唐明皇就在方士的幫助下,遊歷了月宮中的玉宇瓊閣,還觀賞了仙女的輕歌曼舞——從精神醫學角度分析,那就是在催眠中看到的人爲幻境。”
她的眼裡顯出驚恐:“我最害怕靈魂出竅,被帶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比如時光隧道里,比如海市蜃樓中。前兩天,我在網上看過一個報道,有個十九歲的女孩,爲了增強自信心,她自我催眠,結果走火入魔,瘋了。我只想找到我自己。”
“你認爲你不是你了,對於這個問題,我覺得即使是一百個醫生會診,也很棘手。催眠是改變現狀的最有效的方法。”
“我被你催眠了,你要是讓我去殺人怎麼辦?”
“根據我的經驗和分析,施術者命令的事如果違反了受術者的人格,是不會奏效的。比如,讓一個孝子殺死他的爸爸,讓一個淑女跳脫衣舞,我相信他們不會遵從,甚至會醒過來。”
申玉君很敏感地說:“假如施術者換一種方式呢?比如,他想讓受術者去偷錢,卻這樣暗示他——那些錢本來就是你的,被人偷走了,你去拿回來。”
“這就取決於催眠師的品性了。”我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朝窗外看了看。
申玉君嘆口氣說:“現在,我不信任任何人了。原來那個我,根本不是這個樣子……”
樓下的花壇前,有一個穿黑裙子的女孩在閒閒地走動,偶爾朝我的窗子望過來。我覺得,這個場景很熟悉,很快就想起來——上次申玉君來找我,這個黑裙子女孩也在樓下出現過。
“那個女孩是誰?”我問申玉君。
她站起來,朝外看了看,說:“那是我表姐。”
“她爲什麼總跟着你?”
“我們不僅僅是親戚,還是最好的朋友。我們天天在一起。”
一週之後,申玉君又來了。還是那身雪白的連衣裙,一串雪白的項鍊。我們還是坐在窗前聊天。
我說:“我給你做一個測試吧。”
她猶豫了一下,警惕地問:“你是不是要給我催眠?”
“你太多疑了,絕對不是。”
“那好吧。”
我讓她背對我站立,我的手掌輕輕貼在她的背上,輕聲發出一些暗示之語,然後低聲說:“現在,我開始向後慢慢拉你,拉你……你向後倒了……倒了……倒了……不用擔心,我的手掌扶着你……扶着你……扶着你……”
她的身體果然慢慢跟着我的手掌向後倒過來。
接着,我又站在她的前面,讓她看着我的眼睛。對視很長時間之後,我慢慢伸出雙手,輕輕挨着她的太陽穴,目光盯在她的鼻樑上,低聲說:“當我的手離開時,你會跟着我向前倒……向前倒……向前倒……”
她果然像殭屍一樣朝我慢慢倒過來。
她有足夠的暗示性注意力。
我扶住她的身子,淡淡地說:“你的素質最適合做催眠術了。”
她對我的信任與日俱增,因此,她有些鬆動了:“我一直夢想有一種神奇的藥物,服下後,我就找到我自己了……”
“用心理療法對付心理疾病,這叫對症下藥。而且,催眠很舒適,很享受,我自己經常身臨其境。”
“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她突然說。
“我的聲音會跟隨你。”
“不,我要拉着你的手,讓你陪我一起去,一起回。”
我想了想說:“其實,你哪裡都沒有去,你就在牀上躺着。我只是幫助你發揮你的想像力而已。”
“既然我哪裡都沒去,那麼我怎麼能找到丟了的我?”
“你去的地方是你的潛意識,一個非理性區域,在那裡,純粹是深層的欲wang和記憶在運作。丟了的你就在那裡。”
“催眠過程中,會出現什麼危險嗎?”她還是不放心。
“有人出現過不正常反應,不過是極少數。”
我沒有對她說得很詳細,那樣她會更加害怕。
接受催眠的人,有很多種古怪的臨牀現象:比如昏厥。比如突然手舞足蹈。比如感覺改變,把冷的當成熱的,把熱的當成冷的。比如意識呈現遊離狀態,注意力不能集中,沒有焦點,散漫得像雲霧。比如年齡退化,變得像個小孩……
我忽然想放棄爲她催眠的念頭了。
這樣一個敏感、多疑的人,被催眠之後說不準出什麼事。這時候,她那一點鬆動也擰緊了,她說:“我不想做了。”
停了停,她又說:“我回家和媽媽再商量商量吧。”
她離開我的房間之後,我朝樓下望去——那個穿黑裙子的女孩,還在樓下的花壇前散步。她正巧擡頭看了看,見我正朝她望,又把頭低下去。
只要看見申玉君,就能看見這個穿黑裙子的女孩。我忽然感到這件事有點恐怖——這兩個女孩,好像有一個是另一個的複製品,或者說,有一個是另一個的影子……
她是申玉君的影子?
申玉君是她的影子?
申玉君走出了樓道。兩個人一起走出小區。
我望着那一白一黑兩個背影,一直到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