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漆黑的大院 失常 青豆
如果你還沒有看出問題來,那麼你繼續找。
如果你已經看出了問題,就可以繼續朝下讀了。
不是“周德東”那三個字,那不過是重名。再找。
劇團又要下鄉演出了。
城裡的年輕人都迷上了通俗歌曲和搖滾,對傳統地方戲沒興趣,觀衆只剩下一些老年人,而這些老年人一年年地減少。最後,評劇團只好下鄉,不然,連工資都發不出來了。
農村人愛看地方戲。
這一次,他們的演出地點是向陽鄉。
張來和雋小還是唱《西廂記》。
一上了臺,雋小就對張來含情脈脈了,她唱:“也是我走道搖動,玉佩兒響,咿呀兒呀,驚動張先生,懶讀文章,咿呀兒呀……”
他們總共演了三天。
最後一天,他們演的是《梁山伯與祝英臺》,張來演男主角,雋小演女主角。
他唱:“三呀更裡,月牙掛高空。梁山伯思念祝九紅。燒香呀拜月呀,燒香呀拜月呀,爲了我的那個恩和愛呀……”
臺下有無數仰視的面孔,被燈光照得白花花,嘴巴都張得大大的。一些小孩乾脆爬到舞
臺邊上看……
結束後,大家從後臺出去,回到招待所,卸妝,洗漱,接着就打撲克。
他們住在鄉政府的招待所裡,那一趟平房就在鄉政府辦公樓的後面。而那棟辦公樓旁邊就是他們演出的禮堂。
梁山伯卻在四處尋找祝英臺,他找了半天都沒有看到她的影子。
“雋小到哪裡去了?”他問陶炎。
“她不是跳進你的墳裡了嗎?”陶炎說。
“雋小是不是睡了?”他問張三。張三和雋小一個房間。
“沒有呵,我剛剛從房間出來。”
“你看到雋小了嗎?”他問雷鳴。
“她可能是走親戚去了。這裡是她老家。”
張來覺得雷鳴的話有道理,就不再找她了,一個人走出招待所的門,到外面轉悠。
星星很亮,夜空高遠。遠處傳來狗叫聲。
鄉政府的大院裡很安靜,四周種着松樹,松針密密匝匝,像一團團毛烘烘的怪物。
前面那棟辦公樓每一個窗子都黑着。
他剛剛在一個石凳上坐下,就有一個黑影靜悄悄地走過來。
最初,他以爲是陶炎,或者是劇團裡的其他人。可是,他眯眼看了半天,怎麼看都不認識。他有點害怕了。
那個人停在張來面前,黑着臉說:“不認識嗎?”
“你是……”
他詭秘地說:“咱們見過的,你忘了?”
張來忽然意識到這個人的頭髮很長,而且亂蓬蓬的,他的脊樑骨一下就發冷了。他囁嚅地說。“我想不起來……”
“好好想一想。”那個人的雙眼在黑暗中熠熠閃着光,盯着他,似乎在笑着。
“精神病!”張來突然大喊一聲,起身就跑。
他一直跑到招待所門前,纔回頭看了一眼,那個黑影已經不見了。
他正在大口喘着氣,一個白色的人影無聲地出現在他背後,但是他毫無察覺。
“樑兄,你找我?”
張來嚇了一跳,猛地回過身,看見是雋小。
在剛剛結束的演出中,兩個人跳進了墳墓,雙雙化蝶而去。而現在,她竟然還穿着白色的戲裝,在幽暗的夜色中,看上去有些嚇人。
“雋小,你去哪了?”
雋小咯咯地笑起來:“我剛剛從禮堂回來呀。”
“這麼久?”
“幾個孩子圍着我要簽名。”
“你都成明星了。”
“你找我有事?”
“是啊。”
“什麼事?”
“沒什麼……我只想問問你一些事。”
“什麼事這麼神秘?”
張來朝身後看了看,然後說:“……你對老趙頭瞭解嗎?”
“我比你來劇團還晚呢。怎麼了?”
“我只是隨便問問。”
“他不就是看大門的嗎?”
張來想了想,突然問:“你知不知道南甸子?”
她一下就不說話了。
張來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能隱約看到她沒有卸妝,柳葉眉又彎又長,櫻桃嘴一點紅。
“那裡有個精神病。”他又說。
她似乎哆嗦了一下。張來陡然感到,她一定和那個精神病有着什麼關係。果然,她說:“我認識他……”
“他是誰?”
“他是我的初戀。”
一陣風撩過,她的白裙子飄起來。
招待所裡亮着燈,但是聽不見裡面的任何聲音。窗子是兩層玻璃。
張來愣愣地說:“真想不到……”停了停,他問,“他叫什麼名字?”
“馬明波。”
“他怎麼瘋了?”
“我不知道……”
“他是不是受了什麼刺激?”
“沒有,突然就瘋了……”
一個人怎麼突然就會瘋呢?
停了停,張來說:“你能給我講講你和他的故事嗎?”
雋小望着夜空,嘆口氣,說:“我真不願意提起這件事……”
下面是雋小給張來講的故事。
馬明波跟我在一個村子,我們都在向陽鄉讀書,寄宿。
其實,我和他沒什麼驚天動地的愛情故事,只是每次放假的時候,我們都一起回村子,時間久了,就好上了。
到了高中一年級,我輟學了,開始跟我父母唱二人轉。馬明波也不念書了,到縣城跟一個老鄉學修車。其實,當時他的學習成績很好。
我經常到縣城去看他,每次去都給他帶一些好吃的東西,鹹鴨蛋、蒜茄子。
他很少回村子,偶爾回來,總要給我買一些衣服。
就這樣,我們維持了兩年。
後來,我被招聘進了評劇團。我和他的距離拉近了。
他到團裡看過我一次,你們可能都忘了。我對你們說,他是我表弟。
去年的一天,我跟他去看電影——《功夫》。散場之後,他送我回評劇團。
走着走着,我發現他半天沒說話,就問他:“你怎麼了?”
“沒怎麼呀。”他說。
我們繼續朝前走。
快到劇團大門口的時候,他還是一句話都不說,我以爲他有什麼心事,又問他:“你怎麼不說話?”
他突然停下來,對我說:“八馬朝前走。”
“八馬朝前走?你說什麼?”
“八馬朝前走!”他又大聲重複了一句。
“什麼意思?”我緊緊盯着他。
他很苦悶地撓了撓腦袋,低聲說:“我也不知道什麼意思……”
我察覺到了他有些異常,說:“明波,天太黑了,你打個車回去吧。”
他說:“不用,這麼近用不着打車。”
“那你走吧。”
“你先走。”
“你先走。”
他就轉身走了。
他剛剛走出幾步,又折回來,走到我跟前,輕輕把臉朝我伸過來。
我以爲他想吻我一下。
實際上,他並不是來吻我,而是把嘴伸到我的耳朵旁,小聲說:“五子點狀元!”那口氣神秘而且興奮。
我呆了。
他移開腦袋,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我,然後,得意地走開了。
你知道,劇團大門口那條衚衕黑黑的,沒有路燈。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感到他走向了一片黑暗的深淵,再也回不來了……
第二天,他就不修車了,跑進了南甸子。
他的父母都不在了,只有一個哥哥,已經結婚。我跟他哥嫂曾經幾次把他弄回村子,可是,每次他都跑回去……
八馬朝前走
五子點狀元
雋小講到這裡時,張來的頭皮一炸。那次他夢遊,馬明波對他說的就是這兩句!
“平時,他吃什麼?”他問。馬明波一直沒有餓死,那麼他一定得吃東西。
“不知道……”雋小低低地說。
他感到一陣悲涼。
“他睡在南甸子嗎?”
“……我也不知道。去年他過生日那天,我去了南甸子,給他送了一些吃的東西,饅頭,還有鹹鴨蛋、蒜茄子……他最愛吃這些東西了,可是都被他扔到了水泡裡。”
張來感到雋小流淚了。
“今年他過生日,我又去了南甸子,給他送去饅頭、鹹鴨蛋、蒜茄子,可是,又扔進了水泡裡……不管他吃不吃,以後,他每年過生日,我都會給他送吃的。”
“你是一個好人。”
“其實,他已經是行屍走肉。給他送吃的,就如同給死人擺供品……”
張來的腦海裡浮現出馬明波的樣子,他端正地坐在水泡前,舉着一根檉柳枝,惡狠狠地說:“我在釣雋小……”
看來,他的大腦裡還殘留着“雋小”這個名字。
“他沒瘋的時候,一定很愛你。”張來說。
“其實,對我最好的男人不是他……”
“是誰?”
“這個人已經死了。”
“死了?他叫什麼?”
“趙景川。”
張來一下就愣了。
雋小又講起來:
當時,我跟我父母唱二人轉,經常遇到一些臭男人騷擾。我們惹不起誰,只能躲着走。那些人就得寸進尺……
走村串巷的戲班子太艱難了,尤其是……女孩子。
一次,我們到一個村子唱二人轉,收場之後,我被村裡的一箇中年男人糾纏住了。他很粗壯,牙齒黑黃,滿臉鬍子。他喝醉了,抓住我的手不放——後來我聽說,他是那個村的治保主任。
我爸爸嚇壞了,苦苦央求那個人放了我們。爸爸站在那個人旁邊,顯得極其瘦小,我的眼淚“嘩嘩”流下來……
當時,周圍有很多村民在起鬨。
那個人肆無忌憚,醉醺醺地說:“我包場,我包了這個小丫頭,她必須到我家裡去唱,否則你們都走不了。”
這時候,他就出現了。
他長得並不是很高大。他走上前來,低聲對那個治保主任說:“你喝多了。放了她。”
那個人轉頭看了他一眼,罵起來:“你是誰?滾犢子!”
他就不說什麼了,從背後拿出一個錛子,猛地朝那個治保主任的頭上砸去。他下手非常狠,我看得出來,他根本不計後果,是往死裡砸的。
那個治保主任慘叫一聲,抱着流血的腦袋就竄了,四周看熱鬧的人也驚叫着跑散了。
他站在我跟前,一點都不驚慌,笑了笑說:“雋小,你快走吧。”
我不知道他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爸爸膽小怕事,連“謝謝”都沒說,拉着我就急匆匆地走了。
再後來,我每到一個村子唱戲,都能看到他。
每次,他都站在看戲的人羣之外,站在最高處,像個哨兵一樣觀察着四周。每次,我和他的目光碰到一起,他都遠遠地朝我笑笑。
我漸漸知道,他在暗中保護我——我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
一次,我實在過意不去,演出結束之後,跑到他跟前,對他說:“謝謝你幫助我。不過,我想告訴你,我已經……”
我想告訴他,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他卻打斷了我,說:“雋小,我喜歡你,但是,我根本沒想過要娶你,我知道,我這輩子都配不上你。我看着你唱,就心滿意足了……”
說到這裡,雋小突然對張來說:“你撿的那個手機,就是他的。”
張來猛地擡起頭,看她。
這個詭秘的手機陡然和一個已經死去一年多的變態殺人犯掛上了鉤,張來的心一下就懸空了。
接着,他馬上又想到了《盾牌》裡的演職人員表,終於觸摸到了一股冷森森的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