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午夜電話 上
一整天,張來的臉色很不好。他不敢對任何人講起昨夜的事。在人們眼中,夢遊者本身就很可怕,是一些接近精神病的人。張來懷疑很多人都有夢遊的經歷,只是出於和他一樣的顧慮,不肯說出來罷了。越是把這件事壓在心裡,張來越是感到恐怖,感到孤獨。下班的時候,他是最後一個走的。在路上,他不時地打量四周,觀察有沒有人注意自己的臉。他變得多疑起來。前面的人行道上,有一個黑黑的東西。他走過去看了看,竟然是一個手機。它很老了,差不多是十年前的產品,外殼已經磨得斑斑駁駁,極其難看。
他四處望望,附近沒有人,就彎腰把它拿了起來。他撥了一個熟悉的號,傳出奇怪的“嘟嘟嘟”的聲音。他沒有手機。但是,他是一個好人,一個在公共汽車上總是給老幼讓座的人,一個從不走盲道的人,一個節水的人,一個拾金不昧的人(只要超過100元人民幣)。他把手機拿在手裡,繼續朝前走。如果失主找來,一眼就會看到他手中拿的東西。一直走到十字路口,都沒有人來認領這個手機。他只好把它裝進口袋,朝回走了。現在,他只有等失主打電話來。可是,這個電話還能打進來嗎?馬路邊,有一個很寬闊的草坪,幾個孩子在那裡放風箏。
他慢慢地朝家走,又開始回想昨夜的事:那個出沒在南甸子的人,到底是什麼人?他說的那兩句莫名其妙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還有,他爲什麼說自己快瘋了?……他不知道,這一切和他口袋裡的手機有着黑暗的關係。張來是評劇演員,唱小生的,今年23歲。他家三輩都是優伶。他祖父唱武生,經常叼花刀,老了之後,一口牙跟少年一樣縝密、堅固、整齊;他爸爸是個琴師,拉二胡,紅銅縣評劇團首席伴奏;他媽媽唱丑旦,實際上他媽媽很漂亮。劇團剛剛下鄉演出回來,張來演張生,雋小演崔鶯鶯。
雋小是劇團最漂亮的女孩。張來最喜歡她那段唱詞:也是我走道搖動,玉佩兒響,咿呀兒呀,驚動張先生,懶讀文章,咿呀兒呀……雋小是個農村女孩,她父母都是唱二人轉的。龍生龍鳳生鳳,雋小從小就喜歡唱地方戲。去年,她被選進了縣評劇團。她很刻苦,天天吊嗓子,背臺詞,買一些相關的戲曲VCD學習。她很開朗,愛說愛笑,劇團裡很多人都喜歡她……張來更喜歡她,經常偷偷向她獻殷勤,劇團裡的人都知道。不過,張來唱夠了,一直想改行。他的夢想是進ru影視圈。
評劇團不景氣,工資低,而且經常拖延。現在,他似乎一下就喪失了那遠大的理想,只求上帝保佑他:千萬別瘋。天黑了。家家戶戶都亮了燈。有的窗簾是紅的,有的窗簾是綠的。張來躺在牀上,那個笨重的手機靜靜地放在茶几上。淡淡的月光照進來,它發出烏黑的晦澀的光。它是一個已經死去的手機。夜一點點流淌着,張來慢慢閉上了眼睛。夜很靜,跟平時一樣。沒有臉色蒼白的人突然出現在窗外,沒有一個毛烘烘的腦袋突然從門口冒出來,牀單下也沒有人嘶啞地對他說:我和你背靠背……可是,張來的心裡卻極其害怕,不知道自己睡着之後,還會不會夢遊到南甸子去……突然,那個手機響起來。
他愣了一會兒,馬上伸出腳去,找拖鞋。他的拖鞋隱藏在牀下的那片幽暗裡,他用腳劃拉了半天,沒有找到它們。拖鞋當然是兩隻,可是他一隻都沒有找到。他怕電話裡那個人掛機,最後乾脆光腳下了地。也許是電話裡的人不抱什麼希望了,當他走近手機的時候,它不響了。這個手機調不出來“未接電話”號碼。張來在它跟前沮喪地站了半天,纔回到牀上。他想,這下完了,電話裡的人一定以爲,撿到這個手機的人,不想接聽,不想歸還,因此,很可能再不打了。他躺在牀上,心裡有點不踏實了。
這算什麼事呢?撿了人家的手機卻不接電話,都怪那兩隻該死的拖鞋。他爬起來,打開燈,發現拖鞋不在牀下。四下看了看,它竟然在牀和牀頭櫃中間的空當裡,就伸手把它拿了出來,重新放在牀下。然後,他又朝那個手機看了看。它靜靜地放在茶几上,一動不動。他忽然感到,它是一個人,一個被他偶然從外面帶回來的陌生人!其實,任何一件物品都有人態。不信,你在深夜裡觀察四周的物品,你可以把任何一件擬人化,然後,你會發現它們的形態不同,性格不同。
比如檯燈,那是一個駝背的大腦袋老頭。至於他爲什麼永遠低着頭,這是一個很深邃的秘密;比如椅子,那是叉開雙腿坐着的中年人,他的表情很開朗;比如一排排的書,那是擠在一起的人,他們剛剛對旁邊的人表示不滿,剛剛扭動身體找到最佳的存身姿勢……如果,把這個手機想像成一個人,那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中等個子,很敦實,臉很黑,眼睛閃着木木的光……天有點陰。張來順着那條人行道,慢悠悠地朝前走。八馬朝前走五子點狀元那兩句古怪的話又在他的腦海裡出現了。
爲了驅趕它,他開始默唸一段唱詞:到金山我燒的什麼香來還的什麼願,爲尋我戰法海水漫金山,娘子你受盡了牽連……突然,他聽見身後有跑動聲。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