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孝騫不知自己沉睡了多久,也不知爲何睜開眼卻看到了這麼多熟人。
他只記得自己昏迷以前,正與遼騎生死一搏,最後被遼軍的戰馬撞飛,徹底昏了過去。
牀榻邊,陳守,宗澤,狄諮等人淚流滿面,見趙孝騫終於睜了眼,他們才露出慶幸的表情,久懸的情緒陡然釋放,他們反而哭得更大聲了。
陳守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口裡大喊着未能保世子周全,罪該萬死。
宗澤一臉羞慚自責,說自己派出的將士未能及時接應殿下,也罪該萬死。
一屋子的人莫名其妙,都說自己罪該萬死。
趙孝騫閉上眼沒理他們,他只覺得很痛苦,五臟六腑灼燒般的痛,彷彿腹部的器官都移了位。
“都閉嘴……”趙孝騫闔眼無力地道:“該不該死的,以後再說,我現在在哪兒?”
宗澤湊上來道:“殿下在析津府官署裡。”
趙孝騫睜眼,目光瞥向陳守:“我爲何來此?當時不是遼騎突襲我後方嗎?後來如何了?”
陳守垂首內疚地道:“後來殿下被馬撞飛了,末將馬上率部將突襲我後方的百名遼騎當場擊殺,這一輪衝鋒後,遼將蕭酬斡興許是覺得咱們不可戰勝,於是率殘部逃走了。”
“遼騎逃走後,世子昏迷不醒,末將不敢耽誤,派快馬在附近村莊尋找郎中,天亮時正好遇到宗將軍派來接應的人馬,於是將世子送來了析津府,並找來城裡的大夫診治。”
宗澤在一旁低聲道:“大夫說,殿下受的傷不輕,右肩胛中箭只是小傷,麻煩的是殿下被戰馬撞了,受了內傷,需要數月至半年調養方可痊癒……”
通過二人的敘述,趙孝騫終於找回了昏迷後的那部分記憶。
難怪自己覺得五臟六腑灼燒似的痛,原來是受了內傷。
想來也很合理,那麼大一匹戰馬,至少時速數十公里朝他撞來,自己還是正面被撞,不受內傷才叫奇怪。
闔目沉默一會兒,趙孝騫緩緩道:“昨夜一戰,遼軍傷亡如何?”
陳守道:“遼將蕭酬斡率殘部逃走後,末將打掃戰場,附近戰死的遼軍屍首大約一千餘具,傷者數百,那些傷者末將懶得收拾,命部將全部處決了,昨夜一戰,咱們總計殲敵兩千左右。”
趙孝騫嗯了一聲,又道:“咱們禁軍袍澤傷亡呢?”
陳守道:“傷亡很小,大約五十餘人,主要是被遼軍的冷箭所襲,另外就是遼軍突襲我後方時,被他們衝入陣中,袍澤們費了一番手腳纔將他們收拾。”
趙孝騫回想昨夜的一幕幕,躺在牀榻上苦笑道:“昨晚雖殲敵不少,但咱們確實栽了個跟頭……”
“這個蕭酬斡,是有幾分本事的。三面列陣的情勢下,他居然能遣一支奇兵從背後發起突襲,咱們還偏着了他的道兒……”
陳守慚愧地道:“是末將思慮不周,回頭定向王爺殿下和殿前司請罪。”
趙孝騫瞥了他一眼,道:“我都沒想到的事,指望你那豬腦子能想到?沒事瞎請什麼罪。”
“誰都沒罪,是我自己大意了,蕭酬斡……呵呵。”趙孝騫冷笑數聲:“這人留不得。”
宗澤露出狠厲之色,沉聲道:“殿下在燕雲地面上,竟被遼人行刺殘害,此若能忍,孰不能忍!”
“殿下,末將請命,調動兵馬,掃蕩燕雲!”
趙孝騫闔目,彷彿睡着了似的。
宗澤等了半晌,沒等到趙孝騫的迴應,臉上卻露出殘忍的笑容,竟朝趙孝騫俯身一拜。
“末將明白了!”
說完宗澤便大步朝門外走去。
臥房內,陳守仍跪在趙孝騫面前,臉上的表情依然是自責內疚,恨不得當場拔刀抹脖子。
趙孝騫又睜開眼,嘆道:“你起來吧,這事兒不怪你,也別跟我家裡婆娘說,免得她們擔心。”
陳守垂頭道:“怕是來不及了,世子昏迷被送來析津府,宗將軍聽大夫說世子受傷頗重,立馬派人向汴京奏報,真定城的幾位夫人恐怕也知道了……”
趙孝騫嘆了口氣:“我不過是昏迷,又不是死了,宗澤這貨爲何如此急不可待地報喪。”
正埋怨着,趙孝騫腦海裡突然想到活爹給他送的那句話。
“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安。”
朝廷收復燕雲後,趙孝騫原本該回汴京的,如今受了重傷,卻正好拖延回京的日期,留在燕雲暫時不走了。
如此說來,受傷倒也不見得是件壞事。
在燕雲多留幾個月,看看汴京朝堂的情況再說。
…………
宗澤走出析津府官署,大步來到正堂。
正堂外的空地上,數十名宋軍將領正披戴鎧甲,整齊地列隊而立。
見宗澤和狄諮出來,衆將立馬上前,神情焦急地詢問郡王殿下傷勢如何。宗澤的表情已不像剛纔那麼焦慮擔憂,轉而換上幾許輕鬆之色。
“天佑大宋,天佑殿下!”宗澤大聲道:“殿下剛纔醒了,但大夫說,殿下受傷頗重,而且受的是內傷,需要數月至半載的調養。”
“總之,殿下活過來了!”
衆將領紛紛發出歡呼聲,以及恨恨咒罵遼人的髒話,每個人臉上都由衷地露出輕鬆之色。
不得不說,趙孝騫統領這支軍隊兩年多,他已成爲這支軍隊的靈魂和毫無爭議的領袖。
從此刻將領們臉上露出的笑容便知,他對這支軍隊有着怎樣的意義。
聽說趙孝騫受傷,今早被擡回析津府,宗澤麾下的宋軍將領們都炸鍋了,紛紛離開大營,自發來到析津府官署門外打聽消息,關切焦慮之色溢於言表。
直到此刻宗澤宣佈了好消息,衆將這才徹底輕鬆下來。
待衆將歡呼慶幸之後,宗澤卻突然沉下臉來,語氣冰冷地道:“殿下醒了,遼人的報應也該來了!”
衆將陡然一靜,接着立馬列隊肅立。
一名將領高舉拳頭,嘶聲吼道:“沒錯!遼人的報應來了!咱們要爲殿下報仇!”
“活捉蕭酬斡,老子撕碎這狗孃養的!”
“老子早說過,朝廷收復燕雲太溫和了,對遼人太客氣了,正好趁此機會,咱們橫掃燕雲,肅清遼狗,燕雲留地不留人!”
官署外的空地上,隨着宋軍將領們的一聲聲怒吼,空氣驟然變得肅殺凜冽,衆將領如同一隻只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面色猙獰地嘶聲高呼,一句句怒喝咒罵,化作十萬宋軍統一的意志。
“報仇——!”
宗澤冷着臉環視衆將,緩緩道:“遼人敢刺殺咱們的殿下,他們不知道自己捅了馬蜂窩。”
“咱們要用手中的刀劍和火槍,讓遼人知道,惹到我宋軍主帥的下場!”
“傳令全軍將士,爲殿下報仇!衆將聽令,爾等各領一師出營,以析津府爲中心,向西面搜索追擊遼將蕭酬斡殘部,如若遇到,務必活擒,咱們要當着殿下的面,把那狗雜碎剮成一片一片的!”
衆將雙目赤紅,興奮抱拳:“遵令!”
“再遣快馬赴河間府,向種建中將軍通報殿下受重傷的情況,請種將軍亦遣所部,配合掃蕩燕雲,爲殿下肅清燕雲境內的契丹人,奚人,渤海人等。”
宗澤臉色陰沉地道:“告訴種將軍,殿下受傷,遼人之罪也,因此我王師收復燕雲,從今日起,當以雷霆手段肅之,若遇當地宗族地主不臣者,叛逆者,皆斬!”
衆將一起躬身領命,然後紛紛高舉拳頭,怒吼出聲。
“殺——!”
令人膽寒顫慄的喊殺聲,驚起樹上一羣鳥雀,整座析津府城的官員百姓不知感應到什麼,紛紛駐足環視。
…………
趙孝騫受重傷,外人並不知道這對宋遼兩國來說,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兩國剛剛和平下來的局勢,很快重新進入到不太平的階段。
當日,宗澤麾下五萬宋軍傾巢而出,各自分兵朝不同的方向行軍。
其中狄諮和張嶸兩支各領五千兵馬,朝西面大同府方向疾馳而去,他們的目的是搜尋遼將蕭酬斡的下落。
另外四萬兵馬,則以析津府爲中心,朝燕雲地面的鄉村堡寨橫掃,清剿各地宗族地主的武裝勢力。
這一次,宋軍挾主帥重傷之怒,氣勢洶洶殺向各方,人人皆帶着滿身的戾氣,對待各地的宗族地主的態度也由以往的包容忍讓,變成了殺伐果斷。
不服者殺,抗拒者殺,甚至對王師稍有不滿者,亦殺。
兩日之內,燕雲地面上突然變得陰雲密佈,殺氣盈野。
兩日的時間,五萬宋軍肅清燕雲地方上的宗族地主勢力數支,殺反抗者數千人。
這時候已不管什麼契丹人漢人了,誰敢拿起兵器反抗王師,誰就定性爲叛逆。
與此同時,與析津府相隔數百里的河間府,種建中也收到了趙孝騫受重傷的消息。
消息入耳,種建中大驚失色,拍案而起。
直到聽說趙孝騫轉危爲安,留在析津府調養身體,種建中才鬆了口氣,隨即狠狠一拍桌案。
“遼人好大的狗膽,看來咱們對遼人還是太客氣了,竟敢謀害我宋軍主帥,哈哈!好!好得很!”
種建中怒極反笑,突然暴怒大吼:“來人,擂鼓聚將,爲殿下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