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府後院一間幾乎廢棄的廂房裡,趙孝騫和章惇相對而坐。
趙孝騫的表情很懶散,翹着二郎腿一抖一抖的,沒有半點親王的儀態,神態特別鬆弛,就好像他約章惇見面是真的純粹閒聊家常。
章惇卻表現得有點緊張。
今夜要說的事,關乎新政的未來,他個人的前程,以及他和家人的安危。
眼看明日太后就要召集羣臣商議新君人選了,說是“商議”,其實如今大家已基本沒了選擇,除了端王趙佶,不會有別的人選了。
今夜章惇來見趙孝騫,內心深處已將他當成了最後的救命稻草。
是的,章惇不甘心。
他不甘心讓趙佶即位,對他來說後果太嚴重了,可以說是百害無一利。
如今放眼大宋汴京,唯一能扭轉局勢的人,只有趙孝騫了。
只是眼前的趙孝騫一副悠然懶散的樣子,章惇心裡未免有些忐忑。
這副模樣,充滿了背刺盟友的獨特氣質,完全沒有誠信的樣子,這貨真能指望麼?
趙孝騫倒是不清楚此刻章惇心中所想,他現在的模樣不過是因爲在自己家裡,所以顯得比較鬆弛。
屋子有些簡陋,楚王府裡不見得處處光鮮,屋子太多,有些屋子根本沒人住,廢棄之後常年沒有修繕,難免顯得破敗。
屋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那是陳守帶着他的麾下禁軍在屋外警戒,不許任何人靠近。
雖然已快開春,天氣仍然寒冷料峭,屋子裡點了一盆炭火,暗紅色的火光明暗閃爍,不時濺出一點火星。
趙孝騫終於坐直了身子,嚴肅地道:“今日我與章相公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歡聚一堂,密議不可告人的陰謀……”
章惇眼皮一跳,伸手打斷了他:“趙子安,你好歹是名滿天下的趙半闕,平日裡就這麼跟人聊天的?用的都是些啥詞兒!”
趙孝騫耐心地解釋道:“用辭雖然有點難聽,但勝在準確貼切,一語中的……”
章惇黑着臉道:“好了,子安你莫要戲弄老夫了,明日太后就要召集我等,確立新君了,你到底怎麼想的?”
趙孝騫淡淡地道:“章相公很不樂意見到趙佶即位?”
章惇坦然道:“是的,趙佶登基,影響太大了,老夫無法接受。”
“如果不讓趙佶登基,大宋不能沒有官家,章相公打算支持何人即位?”
今夜是坦白局,章惇根本懶得說那些虛話套話,擡手便指着趙孝騫,認真地道:“你。”
趙孝騫對他的答案並不意外,只是淡淡一笑,道:“我不是官家的親兄弟,不過是宗親,沒有資格爭皇位。”
章惇嚴肅地道:“你姓趙,這就夠了。官家駕崩,本無後嗣,嚴格說來,包括端王簡王在內,其實都是庶出,說句不敬的話,官家也是庶出。”
“所以老夫認爲,大宋下一代的皇帝,不必論什麼嫡庶,因爲都站不住腳,既然如此,立長嫡,不如立賢。”
“子安這些年憑一己之力改變了宋遼的局勢,立下蓋世奇功,天下臣民士子皆揚眉吐氣,若非子安,大宋焉能洗刷百年恥辱?焉能轉守爲攻,順利收復燕雲十六州?”
“無論從哪方面比較,子安都比端王簡王強上太多太多。子安率王師抗擊遼軍,攻城掠地,浴血廝殺之時,他們兩位在做什麼?”
章惇臉上露出冷笑:“簡王在汴京橫行街巷,欺男霸女,端王在王府裡裝模作樣,附庸風雅,整天擺弄着他的字畫和那幾塊破石頭。”
“大宋江山交給何人才更合適,只要不是瞎子,大家都能看得到,如若立賢,舍子安何人?”
“若是子安不反對,老夫願爲子安奔走,聯絡新黨官員,以‘議禮立賢’之名發起朝議,上言太后納諫,順從天意和民意。”
趙孝騫沉默許久,低聲道:“‘議禮立賢’?朝臣們會是什麼反應?”
章惇微微一笑:“新黨官員裡,老夫確信能爭取大部分人的認同,畢竟這是有禮法依據的,咱們最大的依據就是,端王簡王皆非嫡,官家亦是神宗的宮嬪朱妃所出。”
“既然都非長非嫡,那麼新君的人選若還是按嫡長來定,是否太可笑了?禮法上也說不過去,如此,不如立賢,而這個‘賢’,就是子安你。”
“子安,你的父王是英宗先帝的嫡子,你的身上也流着英宗的血脈,官家這一代的嫡長不好論,只能上溯到英宗神宗那兩代,如果從那時論的話,子安你完全有資格爭皇位。”
“只要這個道理能讓朝臣信服,老夫有把握能讓皇位順利落在你頭上。”
趙孝騫頗爲意外地看着章惇,自己對皇族的族譜都稀裡糊塗的,沒想到章惇這個外人居然能將皇族這兩代的關係理得如此順暢。
印象裡,只有流落在外的私生子纔會如此處心積慮背族譜,理順家族人物關係,以便迴歸家族爭遺產……
改天悄悄打探一下章惇的出身,不會是哪一代的皇帝見色起意,造下了他這個孽吧。“道理說得通,可你沒想過趙佶會如何反應?他會甘心皇位旁落?”趙孝騫又問道。
章惇冷笑:“不甘心也得甘心,此子貌似恭良,實則邪性,他若即位,對大宋不是好事。”
說着章惇突然湊近他,一臉邪惡地道:“子安,你也不想自己和將士們辛苦打下的大好局面,從此付諸東流吧?”
趙孝騫下意識把身子往後一仰,一臉古怪地看着他。
倆大男人說這種話,這是能說的嗎?下一步就要一臉屈辱地脫褲子了知不知道?
沉吟半晌,趙孝騫緩緩道:“章相公,我有個不一樣的想法……”
“你說。”章惇很客氣地道。
現在章惇已不敢把他當晚輩看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眼前這個年輕人將是未來大宋的官家,章惇必須抱緊的大腿。
趙孝騫思忖之後,道:“明日朝議,可以答應讓端王趙佶即位……”
章惇一驚:“子安你……”
“聽我說完,答應歸答應,事實上,那個位子沒那麼容易坐下去,我這裡有一份大禮等着他,還有就是……我還在等另一件事。”
“老夫願聞其翔。”
“我不想讓你聞了……”
見章惇一臉愕然,趙孝騫思索了一下,覺得應該稍微透露一點底牌給他,畢竟大家聊到這個程度,基本已經算是同一個戰壕的盟友了。
“章相公可知當初小皇子夭折,另有內幕?”趙孝騫緩緩道。
章惇一愣,接着神情震驚地道:“還有什麼內幕?不是聽說感染風寒夭折嗎?還有傳聞說,是當時的孟皇后在後宮行巫蠱厭勝之術,小皇子被詛咒而亡,當時官家已經處理了,皇后也被廢了……”
“難道這不是真相?”
趙孝騫微微一笑:“天下人知道的只是表象,包括官家在內,他看到的也只是表象,事情的真相我早已查明,一應人證物證也都妥善藏好了,就等關鍵時刻拿出來。”
章惇臉色陰沉下來:“子安的意思,小皇子是被人謀害的?何人如此大膽?”
趙孝騫微笑看着他,也不說話。
良久,章惇的表情再次震驚,倒吸了一口涼氣失聲道:“端王?”
趙孝騫仍然笑笑不說話。
沒否認,其實也是一種含蓄的答案。
章惇被這個真相震得身子都搖晃了幾下,使勁甩甩頭,似乎不敢置信它的真實性,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
趙孝騫悠悠地道:“所以我說過,趙佶想當皇帝,可以。但這個皇帝,他當不長久,別的不說,僅只是這件事,就能讓他萬劫不復。”
章惇咬牙怒道:“這豎子,好大的膽子,官家唯一的皇子他都敢……,莫非他早就盯上了皇位,處心積慮謀害小皇子,就是要造成如今兄終弟及的局面,好讓太后和羣臣擁其即位?”
趙孝騫點頭:“章相公和諸公看不到的地方,這幾年我與趙佶已經明裡暗裡有過幾次交手了,只能說互有輸贏。”
“趙佶的手裡,應該有一股見不得人的勢力,但我判斷這股勢力羽翼未豐,尚未完全滲透進朝堂中,至於他在民間豢養的死士刺客之流,不過是下乘之用,不足爲慮。”
章惇臉色漸漸鐵青,朝堂內外,他看不見的地方,居然發生了這麼多事情,而他卻全然不知情,這樣顯得他這個宰相很無能啊……
趙孝騫仍然是一副悠閒懶散的樣子,翹着二郎腿侃侃而談,神態完全是閒聊家常的架勢。
剛纔章惇見他這副模樣還心中忐忑,覺得這年輕人有點不靠譜,此刻趙孝騫還是剛纔的樣子,章惇卻覺得安心了不少,人家這副模樣分明是胸有成竹,智珠在握啊!
“子安,明日你打算怎麼辦?”章惇問道。
趙孝騫笑道:“我說了,明日新君確立,讓趙佶先高興一陣,捧得越高,摔得越慘,他纔會永無翻盤之日。”
“然後呢?”章惇又問道。
趙孝騫充滿希冀地道:“然後,我應該身披金甲聖衣,腳踏七彩祥雲,在一個萬衆矚目的場景下,揮舞雙手閃亮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