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就是這麼奇怪,掌握真實戰爭經過的人就在身邊,趙煦卻偏偏喜歡聽民間演義傳說版本。
什麼天降神雷助威,什麼十萬蘆葦蕩化身十萬疑兵,什麼河間郡王兩眼一睜,瞬間眼中暴射兩道精光,將刺殺他的遼軍擊殺,化爲齏粉……
趙孝騫坐在位置上,尷尬得腳趾摳地,不斷自省己身。
我一生行善積德,忠孝仁義,爲何要讓我遭此報應?
旁邊的趙煦卻聽得兩眼放光,眼神不時閃過激動之色,情緒明顯隨着說書先生的講述而起伏跌宕。
趙孝騫看着他的表情,很無語。
大哥,你是皇帝啊,這種胡說八道的東西竟能讓你如此激動,以後朝臣給你上疏都寫成爽文好不好?
良久,趙煦扭過頭,低聲道:“這人說得不錯,比你的報捷奏疏好看多了,朕都不知道你平遼之戰如此蕩氣迴腸……”
趙孝騫無力地嘆道:“說出來官家或許不信,臣都不知道自己居然如此神威無敵……”
頓了頓,趙孝騫終於忍不住道:“官家,不如下令把這胡說八道的傢伙抓起來問罪吧,他明顯已涉嫌造謠,把他刺配到嶺南摘荔枝去……”
趙煦搖頭:“不行,這麼會講故事的人怎能刺配,朕記住這家勾欄了,往後要常來聽他講故事。”
話音一頓,說書先生正說到高潮處,趙煦大聲喝彩,手一揮興奮地道:“當賞!”
身後靜立的鄭春和立馬掏出一把銅錢,朝臺上一扔,說書先生欣喜若狂,起身道謝後,坐下來繼續胡說八道。
趙孝騫面色愈發古怪。
現在臺下坐着的,一位是平遼之戰的發起策劃者,一位是執行者,偏偏被民間謠言版本吸引,怎麼聽都感覺有點諷刺意味。
最後說書先生將拒馬河一戰說完後,醒木一拍,欲聽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趙煦這才意猶未盡地咂了咂嘴:“有意思,比宮裡好玩多了,吃的喝的玩的,都比宮裡強。”
說完趙煦拽起趙孝騫,道:“走,咱們繼續逛逛,朕記得你帶我吃過一次灌湯包,好像叫什麼‘第一樓’對吧?就去那兒。”
趙孝騫無奈地帶着他朝第一樓走去,感覺好像帶着一個熊孩子逛遊樂園,身體累,心也累。
第一樓仍在老地方,但掌櫃開店越來越隨意了,這年頭掙錢都不積極,大約是需要給他一個愛的教育。
看着緊閉的店門,趙煦一臉愕然朝趙孝騫看了一眼。
趙孝騫輕車熟路地道:“官家稍等片刻,臣馬上解決。”
說完趙孝騫扭頭看了身後的陳守,陳守會意,轉身就走。
片刻後,愁眉苦臉的店掌櫃來了,身後的陳守一臉不善,店掌櫃走兩步,陳守就在後面踹他一腳,店掌櫃一個趔趄,陪着笑繼續走,陳守繼續踹,像一頭偷懶被主人發現的驢……
走到趙孝騫面前,店掌櫃還沒行禮,趙孝騫也踹了他一腳。
“開店這麼隨意,跟錢有仇?”趙孝騫眯眼打量他:“這些年你掙了多少,就這麼飄了?”
店掌櫃忍不住爭辯道:“這店是我的,我想開就開,貴人您是不是太霸道了……”
話沒說完,趙孝騫又是一腳踹去:“沒錯,就是霸道,不服去告官,趕緊開門,剁餡,和麪,上蒸籠!”
人多勢衆,來者不善,店掌櫃忍氣吞聲開了門,親自剁餡和麪。
趙煦沉默地看着趙孝騫剛纔的表現,進店坐下後才嘆道:“朕今日終於看到你紈絝的一面了,說真的,很招人恨,朕很想抽你……”
趙孝騫眨眼:“臣已經很善良了,這些傢伙太懶,不給他一點教育,不知掙錢的艱辛,臣這也是督促他多掙錢,多爲以後謀算。”
趙煦點頭:“蠻不講理的事,偏偏被你硬掰出了道理,朕也是服氣的,不說了,越說朕越想抽你。”
趙孝騫訕訕一笑:“臣大多數時候還是很講道理的……”
“別說了,等着吃包子。”趙煦嘆道。
灌湯包上得很快,熱氣騰騰的包子端上桌。
趙煦迫不及待挾起一個,一邊吹着氣一邊聞着空氣裡散發出的肉香。
半涼以後,趙煦張嘴就咬。
自從上次帶他吃過一次後,趙煦學會了怎樣吃灌湯包,吃起來很講究。
首先咬破一點點麪皮,吸吮裡面的湯汁,湯汁吮吸大半後,再一口吞入。
趙孝騫對趙煦的表現很滿意,這纔是正確的吃法,最看不得的就是把裡面的湯汁倒入碗裡,只吃肉餡麪皮,簡直是暴殄天物。“好吃!”趙煦一臉享受,這樣的美食在宮裡可見不到,宮裡的膳食都很精緻,但味道方面卻一言難盡。
君臣埋頭狂吃,兩人幹掉三四籠後,終於有些飽腹,坐在椅子上發呆。
“子安多吃點,過不了多久就要去真定府了,真定府沒有這等美食吧?”趙煦道。
“無妨,臣試着自己做,這玩意兒沒什麼秘方,就是有點麻煩而已。”
趙煦嗯了一聲,又道:“龍衛營至今仍駐於拒馬河南岸?”
趙孝騫擱下筷子,道:“是,前兩次與遼軍交戰,龍衛營折損萬餘,臣後來將當地一萬廂軍編入了龍衛營,補充了兵力,臣離開大營之前,交代種建中每日操練,如今那一萬廂軍約莫有點實力了。”
趙煦沉思片刻,道:“三萬龍衛營將士裝備火器,如若防守綽綽有餘,但若是進攻……恐怕不夠吧?”
趙孝騫道:“是,進攻確實不夠,如今遼軍斥候隔岸對我大營日夜監視,一旦我軍有異動,都會引起遼軍的緊張,三萬將士防守南岸足夠,但若打算進攻燕雲……”
趙煦理解地點頭,靠三萬將士收復燕雲,趙煦不可能如此天真,做夢都沒夢得如此完美。
“如若對燕雲十六州發起主動進攻,多少兵力纔夠?”趙煦嚴肅地問道。
趙孝騫想了想,道:“至少十萬兵力,而且都要裝備火器,不僅如此,每一個將士都要能夠熟練掌握火器的用法。”
趙煦笑了笑:“子安猜猜,你在真定府戍邊這大半年,汴京火器監造出了多少燧發槍和彈藥?”
趙孝騫苦笑道:“官家,這事兒臣可不敢問,看官家的表情,約莫造了不少吧?”
趙煦哈哈一笑:“沒錯,在你赴任真定府後,朕下旨擴編了火器監,又招了上千名工匠,如今火器監所造的燧發槍已有十餘萬支。”
“彈藥方面,由於你後來改進了彈藥,紙殼彈造起來更簡單,現在已積累不少了,至少能支應一場十萬人規模的大戰。”
趙孝騫抿了抿脣,他知道趙煦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趙煦一如既往地着急,急着收復燕雲十六州。
作爲皇帝,做事自然是冷靜的,他不缺戰略定力,不過內心深處,趙煦還是希望儘快收復燕雲,無論對他的統治也好,史書上的名聲也好,收復燕雲都是刻不容緩的大事,而且只爭朝夕。
不過趙孝騫並未急着表態。
一場大規模的戰役,就是兩國公開正式翻臉的開始,兩個強大的國家交戰,要考慮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經濟,軍事,外交等等,各個方面都要考慮到,必須要提前準備充分了,才能正式開啓戰爭模式。
趙孝騫猶豫了一下,道:“官家,不知去年國庫入糧幾何,能否及時供應我十萬大軍所需?”
趙煦聞言頓時喜笑顏開。
收復燕雲的事,去年他曾與趙孝騫說過,但當時趙孝騫的表態是反對的,原因是準備不足,無論軍事,兵員,武器,糧草等各個方面,都不足以支應一場大戰。
但今日此刻,趙孝騫已不再反對,而是認真地問起了糧草,說明他已有把握對遼國開戰了,現在需要了解的是後勤輜重方面的情況。
欣喜之下,趙煦急忙道:“去歲大宋豐收,再加上章惇推行新政一年餘,大宋各地州府皆有成效,國庫所入增加了許多,如今餘糧甚足,可供十萬大軍至少半年之用。”
見趙孝騫沉吟不語,趙煦又補充道:“如今已是盛夏,過不了幾月,今年秋賦又該收上來了,糧草方面絕對放心,朕發誓不給你惹麻煩,朕也清楚,大軍將士若斷了後勤是怎樣的大禍。”
趙孝騫算了算,道:“糧草,兵員,武器,既然都已齊備,那麼……”
迎着趙煦希冀的目光,趙孝騫笑了:“臣願爲官家出征,收復燕雲,圓我大宋歷代先帝之夙願。”
趙煦大喜,猛地一拍桌,仰天大笑起來:“好,好!朕就等你這句話!”
趙煦還沒笑完,趙孝騫卻突然道:“臣還有一請,請官家恩准。”
趙煦心情大好:“你說,儘管說,朕無不允也。”
趙孝騫一字一頓緩緩道:“臣請官家挑選信任的官員,委任河北西路經略安撫副使,輔佐臣北伐燕雲。”
趙煦笑容一滯,眼神露出驚疑之色,上下打量着趙孝騫。
趙孝騫的眼神清澈無波,只是靜靜地與他的目光直視。
良久,趙煦緩緩道:“子安,這是何意?”
“臣任河北西路經略安撫使以來,大小公務太過繁忙,以至臣帶兵不得不分心勞神,徒增煩惱,臣想請官家再任一位副使,爲臣解決這些瑣碎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