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布提議端王趙佶時,許多人的目光都望向一言不發的趙孝騫。
造成今日這個局面,趙孝騫可謂功不可沒。
大行皇帝喪儀期間,簡王趙似被他廢了,於是新君僅只剩了趙佶這唯一的人選。
再看太后的態度,以及此時章惇的態度,羣臣心中不由暗暗思忖。
這裡面到底藏了多少不爲人知的事?
巧合嗎?實在太巧了。
簡王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在爭奪皇位時候出了事,而且是永不翻身的那種。
一夜之間,他在朝野的名聲都臭了,完全失去了爭奪皇位的資格。
凡事都有兩面性,大宋立國之時便重文輕武,雖然是弊病,可這個弊病終歸還是有一些優點。
重文輕武就意味着士大夫掌權,朝堂民間更看重道德和名聲,你們站在道德高點上,都把武夫貶低到塵埃裡去了,那麼士大夫集團必然也要承受“道德”帶來的反噬。
那就是自己要坐得正,站得直。
所以大宋儘管弊病諸多,可不管對政敵多麼痛恨,終究鮮少鬧出人命,朝堂大多是君子之爭,被政敵鬥下臺後,一切恩怨歸零,將來若有機會東山再起,對待政敵亦復如是。
從歐陽修,王安石,范仲淹,到後來的範純仁,呂大防,蘇轍蘇軾等,大多如是。
當然,章惇是個例外,這老貨心眼極其小,而且睚眥必報,於是成了大宋朝堂裡不一樣的煙火,但更多人想把這老貨當煙火放了。
現在簡王趙似失去了爭奪皇位的資格,其原因也在“道德”二字上。
百年以來,大宋朝臣在政見上或許多有不合,但在道德上,卻幾乎人人都有了潔癖。
簡王的惡行四處宣揚,皇城司和宗正寺拿出了鐵證,案子已經被捶死了。
於是本來還有朝臣打算投靠趙似的陣營的,如今卻是人人避之不及,連提都不想提。
做人都有問題,更何況當皇帝。
端王趙佶,已是毫無懸念的新君人選了。
大慶殿內,曾布帶頭推舉後,朝臣們頓時人人附和,不管心裡願不願意,都到了這般時候,你難道還有別的人選?
就算有別的人選,在這個異口同聲推舉端王的情況下,誰會那麼沒腦子提議別的人選?真那麼頭鐵,不怕端王即位後給你穿小鞋嗎?
見殿內的氣氛終於熱鬧起來,而且事情正朝着期待的方向發展,向太后的眼中露出了一絲笑意,笑意沒敢表現在臉上,畢竟是國喪期間,這點禮儀還是要講究的。
衆人異口同聲之時,向太后飛快掃了章惇一眼。
見章惇面無表情,顯然內心縱是不願,此時他也無可奈何。
對章惇的表情,向太后也頗爲滿意。
你若沉默,便是晴天。
於是太后環視羣臣,道:“看來諸公都認爲端王佶宜即皇帝位?”
羣臣紛紛點頭贊同。
向太后望向宗正寺趙宗晟,對這位老人,向太后絲毫不敢端架子,畢竟是趙家德高望重的老族長。
“濮王,您老人家覺得如何?宗族是否無異議?”
趙宗晟人老成精,向來不摻和朝政,尤其是如此重大的事,聞言捋須微微一笑。
“太后和諸公沒意見,老臣自然沒意見。宗族之事,衆望所歸,事即成矣。”
太后讚許地點頭:“明白了。”
隨即太后最後望向人羣裡沉默無語的趙孝騫,道:“成王呢?你可有異議?”
趙孝騫躬身道:“臣無異議,太后和諸公可徑決定。”
向太后長長呼出一口氣,眼神裡掩不住的喜色。
事成矣!
穩定了情緒,整理了表情,太后一雙鳳目含威掃視羣臣,低沉的聲音在大慶殿內迴盪。
“既然諸公皆推舉端王佶,那麼便定下了,端王趙佶,可即大宋皇帝位!”
“即日始,政事堂可佈告天下,安定民心,禮部着手籌辦新君即位大典,令太史局測算天象,勘定登基吉日,刑部大理寺御史臺三司即日覈查牢獄罪案名冊,新君登基後,或將大赦天下……”
此時的向太后,頗有幾分巾幗英豪的氣質,說話做事雷厲風行,確立新君人選後,對登基大典的安排可謂滴水不漏,嚴謹有序。
羣臣自然毫無異議,紛紛躬身領旨。
大事談妥了,接下來的一些小事,沒必要在這大慶殿內談。
向太后不能幹政,政事堂這些日積壓的不少奏疏,自然沒必要跟太后稟奏,不如回到政事堂,宰相們聚在一起共同商議決定。
於是太后令羣臣各自散去,而她則轉身回了後宮。
轉身的剎那,向太后的臉上終於露出幾分笑意。目的達到了,這是屬於勝利者的笑容。
是的,她鐵了心要扶持端王趙佶即位,昔年官家和簡王的生母朱太妃對後宮的影響,從新君登基開始,終於可以徹底抹去了。
若是簡王即位,那麼羣臣肯定上表,要求追封朱太妃爲太后,對她這個活着的太后來說,未免尷尬了,對她的太后權威也是一種嚴重的削弱。
這便是向太后鐵心扶持趙佶即位的根本原因,說到底,後宮的太后也有她的利益訴求。
此時此刻,塵埃落定,向太后徹底放了心。
一切都在按她期待的方向發展,後宮之中,她的有生之年,太后的位置已經無人能撼動,死人也不行。
…………
羣臣走出延福宮,宮門前各自客氣地告辭。
大多數人要回官署辦事,大行皇帝喪儀期間,積壓的朝政公務實在太多了。
也有人樂得清閒,比如趙孝騫。
他是樞密副使,但他不喜歡管事,曾布派人請過他多次,說是商議樞密院事,可趙孝騫卻像算盤珠子一樣,被人撥一下他才肯動一下,曾布不邀請,他就懶得去。
此刻走到宮門外,趙孝騫含笑與羣臣招呼告辭,人羣裡,他的眼神不着痕跡地與章惇迅速對視,然後各自飛快移開。
回到楚王府,發現趙顥在銀安殿獨自品茶。
最近在趙孝騫的親自監督下,趙顥的體重似乎減了一些,至少肚子沒那麼鼓了。
趙顥卻遭老罪了。
每天吃青菜,少油少鹽,不僅嘴裡淡出鳥來,一張肥臉都吃綠了,特別環保。
此刻坐在銀安殿裡品茶,趙顥也是有氣無力,一臉的生無可戀,端盞啜了一口熱茶,燙得他一激靈,全身的肥肉跟着顫了幾下,然後繼續沉寂,沒精打采。
趙孝騫走進銀安殿,趙顥擡眼掃過,懶洋洋地道:“新君確立了?終究還是趙佶麼?”
“是的,太后和羣臣已議定,趙佶即位。”
趙顥嘆了口氣,道:“按我說,你費這功夫幹啥?直接讓燕雲兵馬入京,然後坐在大慶殿的椅子上,讓你的部將給你披上黃袍,誰敢不服?”
趙孝騫苦笑道:“這麼搞,孩兒會被天下人罵死,而且史書也會記錄,說孩兒得位不正,是篡逆之輩,這可是遺臭萬年,多少樁功績都抵消不了的。”
趙顥撇了撇嘴,道:“所以,你先讓趙佶即位,最後讓他天怒人怨,位子還沒坐穩便被推下去,最後讓羣臣異口同聲把你推出來,這是你想要的?”
“沒錯,這纔是最合適最溫和的辦法,孩兒不想在汴京大開殺戒,我雖然不太在乎名聲,可也不願揹負惡名,若真要遺臭萬年,孩兒還是有點介意的,多費點事而已,我不怕麻煩。”
趙顥嗯了一聲,道:“昨日我與殿前司都指揮使劉卯在汴京偶遇了……”
趙孝騫眨眼:“偶遇?”
“嗯,老夫派人跟蹤,得到了他的行蹤,然後老夫屁顛顛趕過去,終於成就了這場偶遇,緣分吶!”
趙孝騫:“…………”
處心積慮的偶遇,真是難爲趙顥這把年紀,這般身材了。
“然後呢?”
趙顥咧嘴一笑:“既然是偶遇,自然免不了互相吹捧,互相擡舉,然後順理成章的,老夫拉他去了一家偷偷摸摸營生的青樓……”
趙孝騫眼皮一跳:“國喪期間,父王你居然還敢……真是藝高人膽大啊!”
趙顥毫不在意地道:“都是男人,自然是有需求的,劉卯也是心癢難煞,只恨無門可入,這方面老夫的門路比他多多了,我帶他進了青樓,你是沒見劉卯當時那表情,都快磕頭叫爹了……”
趙孝騫感興趣地道:“最後呢?劉卯對父王納頭便拜,從此言聽計從?”
說到關鍵處,趙顥卻突然住嘴了,神態悠然地翹起了二郎腿,幽幽地道:“欲聽後事如何……先給老夫吃頓肉!你親自下廚,老夫要吃燉得爛乎的大蹄膀!”
趙孝騫立馬變臉,表情淡漠地道:“愛說不說,我還不愛聽呢,若到緊要時節,不管劉卯是什麼反應,我都有把握弄死他。”
趙顥怒道:“你這逆子,不知孝順爲父,讓你給爲父做個蹄膀都不答應,不孝啊!”
“吃了蹄膀我就給你辦後事,順便接收你的遺產,算孝順吧?”
趙顥氣得直喘氣,一雙小綠豆眼不甘又氣憤地瞪着趙孝騫。
趙孝騫卻絲毫不爲所動。
都快胖成豬了,一身的富貴病,還好意思吃肉,真不打算活了,不如死在寡婦的肚皮上,也比吃死了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