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如滾雷,遍傳四海。
程心瞻停步靜聽,一字不落。
等到雷音漸消,他這才重新邁步前行。
一,二,三,……
他默數着,走了還不到十步,便聽嗡的一聲,整個火龍島響起了一陣盛夏蟬鳴似的鼓譟聲,似乎要把這座海島掀翻。
他微微一笑,再邁步時,便是御風而起,往自己洞府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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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洞府,程心瞻將新得的兩具屍都放了出來。
他率先看向女屍,這是一具活屍,解封便是三境戰力,而且是需要長老院的大長老親自出手才能降伏的三境劍修。
程心瞻沒有任何猶豫,上前揭下了女屍額頭上的鎖屍符。
也就在他揭下符紙的瞬間,女屍立即睜開了眼,看向了程心瞻。
眸光如雪。
“錚!”
緊接着,便是一聲清亮的劍吟。
女屍腰間的長劍倏然出鞘,化作一道青白二色的匹練,卷向程心瞻的頭顱。
“着!”
程心瞻手指劍光,念出一個咒語,隨即,他的指尖迸發出五色毫光,凝成一個圓箍,套在了飛來的匹練上。
然後,洞府裡響起一陣錚錚鏘鏘聲,法光四射。
陰陽五行箍不斷收緊,逼得劍光匹練現出原形,正是一把碧鞘雪刃的長劍。
不過長劍顯然不甘束手就擒,劍身上迸發出耀光的寒光,想要斬斷靈箍,同時也把洞府照的雪亮一片。並且,長劍還在竭力前刺,與靈箍擦磨,發出刺耳的尖鳴。
“道友息怒,且聽我一言。”
程心瞻道。
女屍看着程心瞻,看着他身上的火龍教裝束,再看看自身,貼滿了鎖屍符,四肢動彈不得,全身法力被鎖死,然後又看了一眼鎖住飛劍的清正五行之光,她秀眉微皺,開口道,
“你是誰?”
與此同時,空中的那把長劍也消停了下來,但是並沒有入鞘。
程心瞻見狀,主動散去了陰陽五行箍,然後才道,
“並非道友所想的魔教中人。”
“臥底?怎麼證明?”
女屍道。
程心瞻並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反問道,
“道友又是何人?你被魔教高手鎮壓,關在屍宅裡,我只知你與三尸教有仇怨,卻不知你到底是何來歷。”
女屍毫無顧忌,直言道,
“慶州黟縣人士,鄉野散修一個。”
“黟縣?”
程心瞻臉色一變,驚喜道,
“你是黟縣巫溪山的何仙姑?”
這下又輪到女屍變了臉色,她驚詫的看着程心瞻,
“你到底是誰,如何知曉我的身份?”
程心瞻聽到女屍的回答,頓時便笑了,腦中回憶起了四十多年前的一樁往事——那應該是明四百二十六年,自己拜入師門的第三個年頭,和兼顯學師來到了黃山,並在周輕雲的帶領下圍繞着黃山尋找陰變的地脈:
————
“黃山真不愧是天下奇,輕雲道友,你看那處,又是一座好山。其勢如靈龜探首,玄蛇盤身,山體豐隆圓潤,自高崗緩緩而降,似垂簾俯伏。山脊線條柔順如波,無嶙峋突兀之態,無陡峭斷折之險。這叫「玄武垂頭」,也叫「玄武靠山」。
“你看那山腳,山勢降下,玄武頷下形成窩穴,四周微隆,中央平坦,正是「窩鉗藏風」之處。如果在這裡安陽宅,結廬修行,那四方靈氣經過山勢的引導後,就會變得平和溫順,更適合食氣才入門的初學者。如果是在這裡入葬,定陰宅,那後輩將福澤興旺,家業傳承有序。
“不過呢,一定要仔細看玄武的背和頭,如果山勢陡峭直立,玄武挺背昂首,那這山勢就變成了「玄武拒屍」,無論活人死人都不能待。”
程心瞻指着一處山道。
周輕雲看着那山,自己是在黃山長大了,看過無數奇石,有些石頭似鳥形獸像是人工雕刻的一樣,惟妙惟肖。但是自己從未像這樣遠遠的去看一座山,一道嶺,去把它們想象成龍虎鳳龜。
但是經他這樣一指,這樣一說,遠處那座圓潤的大山好像真的很像一頭垂首的靈龜,真是神奇。
她聽着他侃侃而談,偏過頭來,看着他,又覺得這樣年輕,便問道,
“心瞻道友,你懂得這麼多,修道有多久了?”
“滄海一粟,哪敢稱多。貧道前年拜入師門,今年是修道的第三年。”
程心瞻回答說。
周輕雲聞言一愣,才三年麼?
“輕雲道友呢?”
程心瞻反問。
周輕雲便答,
“我八歲上黃山,如今修道都已經十一年了。”
程心瞻聽聞這話,把目光從遠處收回來,恰巧看見一隻雛鶴高飛,不禁道,
“山巔鶴影雖高,但到底雲冷露寒,不比巢溫羽暖。”
他看着周輕雲,說道,
“不怕道友笑話,我十五求道,始見天上風光,雖然迷戀仙景,可時至今日,也常思念凡間舊居,夜深難眠。道友齠齔稚齡便上山修道,可見求仙心堅,不知可有此擾?”
周輕雲聞言一愣,過往所有人在聽聞自己八歲上山修行時,都是豔羨不已,口稱好福緣,今日倒是首次聽人問起自己是否有離鄉之憂思。
她想了想,然後低聲回道,
“我母早去,父乃訪仙遊俠,八歲之前都是跟着父親漂泊山林,居無定所,不知何爲巢溫。
“八歲時,父親遊訪至黃山,染寒疾而逝。時值師尊出門採藥,見我孤女獨嚎,於心不忍,遂收我爲徒,視如己出,從此居於黃山,始知羽暖巢溫。”
說到這裡,周輕雲又想起自己遠赴西蜀求道,已經離開了視爲家巢的黃山長達三年之久,還要改門換師,不禁悲從中來,眼含淚光。
程心瞻見狀,不曾想自己一時之感慨竟惹得此女落淚,頓時不知所措。
不過好在周輕雲自幼隨父漂泊,又改投蜀山修行三年,心智絕非尋常女兒家,只眨眨眼,淚光與哀愁便盡數消失,她又換上了笑容,說道,
“道友,繼續看吧。”
說着,便前行引路。
復行數十里,程心瞻再度停下腳步,並順着腳下地氣走向遠望,然後指着遠處的一座山包問,
“輕雲道友,那是什麼山?”
周輕雲見了,便說,
“那裡是黟縣的巫溪山,也是黃山餘脈。”
程心瞻眉頭微皺,
“那裡陰氣爲何如此之重,黃山腳下,也有邪魔作祟嗎?”
周輕雲連解釋道,
“不是邪魔,那裡有一位屍修,是正道散修,在那裡隱居的。”
“不曾作惡?”
周輕雲搖頭,
“不曾,那位前輩已經度過了五次天劫,是遠近聞名的劍道大修,而且一心向善,照拂黟縣境內的村民,降妖除魔,驅鬼逐獸。前輩姓何,黟縣人都尊稱她一聲何仙姑。”
程心瞻點了點頭,遂收回目光,繼續尋覓。 ————
早年回憶歷歷在目,程心瞻現在當然知道了周輕雲當時眼含淚光,並非是回憶兒時的漂泊生活所致,而是那時已經被餐霞大師送去了峨嵋,是在懷念黃山故鄉而已。
而且那時的自己,也不曾想到,有一天會在海外的魔島上見到周輕雲口中的良善屍修。
只不過,程心瞻還有疑問,他道,
“我聽聞何道友幾十年前就是一位五洗屍仙了,緣何會被火龍島的大長老活捉至此,據我所知,那大長老七洗修爲,固然是高,但也不應該活捉纔是?”
何仙姑則答,
“彼時我剛渡過六洗丹劫,元氣大傷,金丹受損,神通、法相,俱無法施展。”
回答完後,此女再度重複,
“道友到底是何身份,還望明言。”
程心瞻聞言有些驚喜,竟然是一位六洗高修,還是一位正道陰屍,襲明派初建教,需要的就是這樣的人啊!
他撤去變化之術,恢復原本相貌,手捏三清山印,掌心裡清光顯現,在立起的三指之間結成了一道光符,符上有四個字,是爲:
三生萬物。
他點頭行了一禮,口說,
“何道友有禮了,貧道程心瞻,豫章三清山道士,與道友靈山實乃近鄰。”
何仙姑面露驚詫之色,說道,
“道長便是三清仙宗新任的萬法經師?度化整個天鞘山的程道長?”
程心瞻聞言也有一些奇怪,此人竟然還聽過自己。然後他算了一下時間,纔想起來自己被封萬法經師都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此人是十幾年前被抓來的,慶州豫章又離得近,還真有可能聽過。
於是他點點頭,說,
“正是貧道。”
確認了身份,程心瞻一揮袖,喚一道風,把何仙姑身上的符紙全部吹落。
何仙姑也收劍入鞘,行了一禮,口稱,
“巫溪山何靈芙,見過經師。謝過經師脫困解厄之恩。”
然後,她又道,
“經師金尊玉貴,怎會屈降於此?”
程心瞻便道,
“此事說來話長。”
不過,程心瞻此刻剛好得閒,便把三尸禍害沿海、四處發丘掘屍之事說了,然後又簡單講解了當今天下的正魔相抗局勢,然後才道,
“魔禍令人堪憂,貧道眼高而手低,有除魔衛道之心,卻無橫掃天下污濁之本領,便只好潛藏魔穴,尋內破之法,行陰詐之事。”
何靈芙聞言則是一笑,
“道長過謙了,正道大宗收徒仔細,要身家清白,考其譜牒,察其心性,雖累世方成,但門牆之內白璧不落青蠅,家業可傳千古。
“反觀魔教,寬進寬出,來者不追其源,去者不問其蹤,亦或是流於形式,不做細考。雖彈指可聚萬千,驟然成勢,但高樓易起亦易塌。
“所以自古以來,正道除魔,裡應外合永遠是最好用的一招,豈可說是陰詐。”
程心瞻笑着點頭。
“既然在下此刻亦身陷魔窟,便與經師作伴好了,不知除魔之事可有什麼是我能幫得上忙的呢?”
何仙姑又說。
程心瞻便道,
“道友說的不錯,魔教寬進寬出,考察流於形式,所以此刻島內,正道中人並非只有你我兩人。眼下三尸教與海外妖魔打的熱鬧,我們在做的,就是頂替高位,在亂戰中陰殺邪魔,留存善屍,積蓄力量,待時而動。
“另外,還有一件事道友不知情,就在剛剛,我教長輩,通玄玄在已經在三湘崀山立教,建陰屍之宗。從岸上來投魔海的陰屍,應該會少上許多了。”
何靈芙聽着兩眼一亮,
“竟有此等善事?”
程心瞻點頭,並順勢說道,
“等到魔島覆滅,道友可去崀山看看。建陰屍之正宗是古往今來都少見的事,教化陰族亦面臨人手稀缺之困,更是急需像道友這樣的高人。閒雲野鶴固然自在,但同謀大業、共襄盛舉亦是快事,道友可好好考慮考慮。”
何靈芙聞言一笑,
“如此善事,定是要去看一看的。”
程心瞻笑着說好,然後領着何靈芙來到另一間洞室——他這洞府是在晉三境後重新換過的,十分寬敞,洞室也多。
“未來一段日子,就委屈道友在此修行。”
說完,他又拿出一個木盒,遞給何靈芙,
“道友,這是陰補之物,可助道友儘快恢復元氣。”
何靈芙不是矯情的人,沒有客氣,收下了,並道,
“經師都降尊紆貴在此,我又何談委屈,而且此地陰氣濃郁,我恢復元氣應該會很快。”
程心瞻點點頭,然後返回了自己的洞室。
重新盤膝坐下後,他把手一招,方纔從何靈芙身上吹下來的鎖屍符便飛到他手裡,厚厚的一沓,看着鎖屍符,他突然想起來一件事,以心聲與叔寶聯繫,
“叔寶,你說,火龍島幾個屍宅的東廂中,被抓來封印住的陰屍,是不是可以大概把他們分爲兩類,一類是像何靈芙這樣的正道善屍,另一類是不服火龍島管教的陸上魔屍?”
蟲兒想了想,便道,
“還有一種,就是養屍人死後,其陰屍發狂,不願給火龍島做事,不願重新認主,這樣的也會被封印放進陰宅裡,等有緣人降伏。這些陰屍有些是從陸上抓來的,有些是島上弟子的,不好分辨是善屍還是魔屍。”
程心瞻點點頭,然後說,
“那這樣,叔寶先跟我說說,哪些基本可以斷定,是像何靈芙這樣的正道善屍的,只說三境的。”
蟲兒說好,便開始一一羅列。
程心瞻認真聽着、記得,因爲他方纔突然意識到,以魔道的行事作風,這樣不怕麻煩、花費成本煉製鎖屍符,還要冒着陰屍脫困而引發騷亂的風險,也要把這些高境陰屍封印關押,希冀降伏,那肯定是看上了這些陰屍的實力和潛力。
陰屍修行不易,開竅難,修行難,渡劫更難,三尸要真有大宏願,先建立一個像北邙山那樣的屍國,那高境屍修肯定是捨不得輕易打殺的。
但現在,各個屍宅的守宅人都是自己的人,那隻要提前溝通好,等時機一到,將屍宅中的正道善屍全放出來,那可是一份天大的助力。
三尸想的其實不錯,只要時間一長,真建成了海上鐵桶一般的屍國,到了那時候,估計不少善屍也會歸順的。因爲陸上的善屍,說來說去也都是旁門或者散修,沒有宗門的長久教化與歸屬感,是很有可能加入這個陸上下泉一般的陰屍之國的。
三尸定下的領屍之策也沒有什麼問題,領屍必須要堂主首肯,一次一屍,點醒一具才能領下一具。門口有守宅人登記造冊,還有嗅犬追蹤,更重要的,是在護島大陣之內,怎麼也翻不起浪花來。
只不過,三尸怎麼也想不到,還有襲明派和獨角犀金兜這樣的變數吧?
程心瞻一邊以心聲與叔寶溝通着,一邊又把射蜮放了出來。
此獸極爲罕見,幾近滅絕,但它的胃囊命藏神通「含沙射影」卻是廣爲流傳,甚至成爲了一個常常掛在嘴邊的詞。
此獸能吞水入腹,然後能在腹中將水化爲沙礫,再吐出來——這是改換五行的能力。
並且不止於此,此獸是一隻毒獸,只要它願意,以胃囊中的毒炁侵染沙礫,吐出來的便是巨毒之物,而且可以像神砂法寶那樣彌散數裡。而最叫人感覺不可思議之處——此砂若是落在影子上,照樣能毒人!
只要此獸身在水裡,同境之中幾乎立於不敗之地。而且攻擊手段也可極爲隱蔽,是暗中偷襲的好手。
不過大道至公,但凡是天賦異稟之奇獸,要麼是短壽,要麼是難以繁衍後代,古往今來,一向如此。
射蜮也不例外,在漫長的歲月長河中,族羣數量緩緩減小。到如今,陸上已經絕跡,海上也不知還有沒有。
當然,不光是射蜮,在程心瞻手裡,兜蟲也是如此。如果放眼到身邊人,那就更多了,綠螭如此,青虯如此,瞌睡蟲亦是如此。
另外,衆所周知的是,死而復生的陰族,比如行屍,儘管能活出第二世,儘管能重新踏上修行路,能繼承生前神通,甚至修到鬼仙還能覺醒完整的前世記憶。但是,陰屍都是無法繁衍後代的,陰族的唯一來源就是活人死亡。
所以,即便程心瞻現在手上有兜蟲,有射蜮,也無法以此來使這些瀕臨滅絕的奇蟲異獸開枝散葉。
程心瞻感到可惜,但也覺得這是天理應當,無可厚非。
感受到射蜮屍身散發出來的強烈執念,程心瞻便因材施法,佈置起「玄冥宿識」法陣和太乙救苦靈壇,來喚醒陰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