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襄陽城中的節衙白虎堂內,背靠一面彩繪封狼居胥壁畫而居高臨下而坐的周淮安,看到來人那一刻卻是禁不住笑出聲來。
因爲對方戴着烏紗軟腳濮頭,緋羅圓領窄袖袍衫被圓滾滾的身形撐得滿滿的,再搭配被曬得發暗的光淨無須麪皮上,看起來奔波勞頓沒能好好休息的青黑眼圈,活象是一隻直立行走的肥大浣熊;赫然是一個似曾相熟的面孔。
“怎麼又是你啊。。朝廷難道無人了麼。。”
聽到這麼一句調侃之言,身爲宣召使者的穆好古只覺得滿心的辛酸與委屈,都在這一刻給迸發出來,而無意識的開口道。
“我也不想啊,只是上命難違啊。。那羣貨色又怕死的緊,”
然後他自覺失言一般的連忙緊緊的抿住了嘴,變幻了幾種臉色之後才做正義凜然繼續道。
“如今周頭領要殺要剮雜家也只能認了;還請在咱宣達召旨畢了,再給個痛快好了。。”
“這沒卵的貨,倒也有幾分膽色。。”
在旁大高季昌嘿嘿然冷笑起來道。
然後,就見穆好古連忙從旁人捧着的白檀木夾中,拿出一卷金花綾紙的帛書來,大聲宣讀;
“中書門下制曰:大盜移國,朝有賊臣;見危授命,家多義士。朕以兇閔,觸諸糜潰,奸豎構扇,傾陷宗社,潛圖竊發,機兆未萌。”(此處應略去五百字。。)
“霍王?上柱國,上開府儀同三司,食邑廬江縣三千戶。衛尉卿、檢校上書左丞,開五鎮節鉞?”
周淮安啞然失笑的對左右道。
“這所謂的朝廷還真是不長記性啊,又來這麼一遭。。這是嘲笑我的智商呢,還是侮辱天下人的智商。尤其是這賜錢三億五千萬,眼下的狗屁朝廷還能拿得出來麼。。若得如此厚資以瞻軍前,又何須兩京盡失、竄亡西去呢。。”
倒是霍王這個頗有既視感的王號,卻是讓他想起了唐人元滇的作品。難道自己將來還會有一個流落在外私生女叫霍小玉的,然後遇上薄情寡性的姑臧才子李益,就此演繹出一出名爲《紫釵恨》啊不是,是《紫玉釵》的傳唱悲劇麼。
“這個自然是有所講究的,乃是以頭領轉任兩浙、宣歙、江西各路轉運使,代爲朝廷徵募之後自行留取便是了。。”
穆好古連忙按照事先的吩咐補救道,雖然他自己都不怎麼相信這番說辭的打動力。
“還真是一腔情願的好算計啊。。”
在場負責聖庫監理的楊能,亦是大聲譏笑了起來。
穆好古不由低頭咕噥了一聲“我就知道不行啊。”,然而,他亦是不死心的又道:
“其實啊,以頭領的才具和家世,若是有先人想要藉此正名和平反,乃至追贈三代五服之內也是無妨的;只是莫要再拿歷代的宮中內要以宣揚天下啦。。。”
“郎君的《宦寺行錄》實在太過誅心了啊,世人皆言天下惡出大內而要誅宦,可郎君難道還不知曉,我等宦者也不過是攀寄予聖主才以得勢呼。”
“那又如何,難道維護一家一姓的巧言伶舌,就能抹去閹黨世代爲禍天下、敗壞朝綱,令無數生靈塗炭、家破人亡的罪跡累累了麼。”
周淮安卻是冷言不耐的打斷了他,再度反問道。
“那這次又是誰指派你來的,是田令孜還是二楊兄弟,”
“乃是大楊(復恭)樞密。。”
身形矮胖的穆好古愣了下還是隨即應道,然後又誤會了什麼一般的解釋道。
“其實不瞞頭領,最初的招安之念,乃是鄭相公的主張;前一回的事情,則是田大貴人的意思;如此這遭乃是出自楊樞密所請。。朝廷對於頭領可謂是用心備至啊。。”
“這麼說,國難當前,皇帝小兒苟存成都一隅,而諸位權宦、宰臣還是不忘相爭和侵扎麼。。”
周淮安再度開口點破道。
然而這一刻穆好古卻在心中咯噔的霍然一凜,這位的言下之意怎麼就知道關內和京畿的近日情形呢;尤其是天子幸蜀乃是秘密啓行不久的事情,甚至連諸位宰臣都未來得及告知。
難道就如二楊貴人暗中交代和揣測的那般,這廝的跟腳來歷非凡而就連京中乃至大內,也有足夠分量和要害位置的當權人士,與之暗通曲款或是互通聲氣,以求將來的後路和自保麼。
這個結果和揣測不僅讓他不寒而慄起來,而又有些方寸大亂的萌生出退意來了。
“看起來此番,是有人鐵了心要置你於死地了。。”
周淮安繼續輕描淡寫的道。
“我輩既然世受國家厚養,又是上命所囑,自當不吝以身相報的。”
穆好古不明所以的迴應道。
“拿下。。”
周淮安隨即有些無趣的擺手下令道。
只是當穆好古黯然閉目束手就擒的時候,卻意外發現沒有人來捉拿他;反倒是他身後捧着書寶、冠帶等御賜之物的小黃門,發出了淒厲的叫喊聲和矯健異常的身手來,對着圍攏過來的甲士展開激烈的反抗。
他們也不知道是用什麼什麼手段,眼看就身法靈娑如盤山神猿一般的,從那些甲士之中給間隙插針式的飛竄而出;又籍着穆好古碩大身形的掩護而交替越過,眼看就要撲向正做上首巍然不動仿若驚呆的周淮安。
“好膽賊子。。”
“領軍小心。。”
“保護主上。。”
在場左右的軍將和部屬們亦是爭相而起,而竭力想要用身體團團圍住周淮安。
然後從天而降的鋼絲鉤網,霎那間就將這兩名有所異動的小黃門給籠罩進去,又反拖回去在地上血流淋漓的糾纏撲滾成一團。
然後,就像是被燒烤架上的牛羊添加佐料一般的,不斷四壁有人搶出拿着唧筒噴出一蓬蓬白灰和粘稠滑膩的油脂,而兜頭蓋腦的潑灑在他們身上。
半響後,在反抗中變得奄奄一息的小黃門,給拖倒了穆好古的身邊之後,又輕車熟路的用精鐵叉把釘住手足和頭顱;再由戴着火烷布手套的衛士,隔着鉤網逐一的進行相應的搜身。
隨後,一小堆藏在髮髻裡,腰帶中和胯夾縫隙裡的零碎物件,叮噹作響的給丟擲在地面上,一看就顯然不是正常的小黃門,本該具有的物件。
“殺賊,功虧一簣啊。。”
“奸賊,恨不得寢皮食肉。。”
聽着這兩名及時熟悉又是陌生的部屬,被按倒在地上含混不清的叫喊聲。
穆好古的表情一下子就變得慘淡起來,而全身微微的顫抖起來,也不知道是驚駭還是氣憤的;就這麼一屁股的跌坐在了地上。
因爲這意味着他在那些中貴人眼中,也只是一個隨時可以被拋棄的誘餌;而所謂前來宣旨一切行爲,只是爲了掩護前來刺殺的這兩位死士而已。
這樣之前好些不甚明瞭的事情也就有了解釋和明瞭,爲什麼會一力堅持讓他來進行這注定要無功而返的出使行爲了,只怕是一直對他關照有加、視若子侄的大楊樞密,也在幕後何人達成了什麼交易纔是。
當然了,對於剛剛旁觀了這次啊突如其來鬧劇和插曲的周淮安而言,這只是招待外來訪客時的基本預備和防患的措施。尤其是在習慣性的掃描中,感受到了這兩位貌不驚人的小黃門身上,比常人更加澎湃和旺盛的生體特徵。
所以在事先就安排好了應對措施和目標,一旦得令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下來再說。然後,他有對着面若死灰的穆好古道:
“你現在還有什麼話好說麼。。”
毫無儀態的跨坐在地上的穆好古,亦是機械性的搖了搖頭。
“那你就留下來好了,順便給我寫一些回憶材料,作爲揭發閹黨爲惡和作孽的憑據吧。。”
“我身爲朝廷所重,就算一時淪落,怎可爲爾等張目呢。。”
穆好古眼中頓然閃過神采,而猶自做堅定道。
“那就待下去好好的拷問,就算弄死了也沒有關係,大不了以他的名義編寫一部《悔過錄》,刊印發布出去好了。。”
“奸賊、賊子,爾敢。。”
霎那間,穆好古只覺得渾身發涼而滿心的悲憤起來;一貫信重的自己人固然是拿他性命作爲誘餌和犧牲;然而這些太平賊卻是更加的過分,居然連他死後的名聲和其他價值都不放過。
他只覺得天地之大,此刻卻是盡無自家存立的分寸之地了。這一刻他開始尋索這四壁廊柱之間,只想找個地方一頭撞死落得清淨和了結好了。
然而這是由又有人匆匆疾步而入,又轉呈一名虞候在周淮安的耳邊交代了幾句。
“什麼,官船被人給燒了,還死了好些的人。。”
周淮安不有的驚訝起來,而看向了坐在地上的這個倒黴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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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襄州城外的劉塘,當初只是詢問了聲才知道,這是直接從北面武關方向沿着丹水過來的船。他不由再心中一凜而猜疑起來;這難道是來自朝廷方面的信使官船麼。
然而,遂又變成了某種惡向膽邊生的念頭。於是一陣混亂過後,他就在某種不怎麼和諧的場合下,提前見到了自己此行的對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