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雪並沒有怎麼注意過齊無憂,小孩子嘛,胖嘟嘟的一張臉,又喜歡粘着自己的父皇,帝后寵着、護着,天真不知世事,只要像他的名字活得無憂無慮就好。
但她卻沒有想過,江如雪和齊尚兩人都是絕頂聰明,又怎麼可能培養出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
他知道,江如雪一定早就將其父皇喜歡的、厭惡的,甚至是可利用的點都潛移默化地灌輸到了他的腦海裡。
他知道,齊尚最刻骨銘心的回憶,不是登基,不是死亡,而是生不如死的那段時候。
他和馮九卿、魏嬤嬤一齊被困在慈榮殿裡,險些丟了性命。而現在,他的兒子,也和自己的母后、魏嬤嬤三人,同樣被困在慈榮殿。
仿若昨日重現,就在齊無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而齊尚一語不發的時候,所有人都下意識想到了那段齊尚時常用以告誡朝廷百官的過往。
齊無憂精準無比地抓住了齊尚的忌諱,閔昭儀臉上徹底失了顏色,整個人都軟了下來。
完了。
她完了,她的孩子也快完了,她……
忽地,閔昭儀急中生智,猛然將目光看向了自己身邊,那個總是跟在自己身邊,方纔新進不久的良人,也是自己想方設法送進皇宮的表妹。
十七歲的姑娘早就被這場景嚇壞了,不知怎麼事情就鬧得這麼大,皇后被人打傷,太子遭人圍攻,就連皇帝都出現了。
她跪在其中,恍然無措,不知該怎麼辦的時候,一隻手,突然掐住了她的手背。她擡起頭,看見了閔昭儀驚慌卻陰沉的眼,心下驀然一震……
“嗚嗚……”
齊無憂的哭聲還在不停擴大,蘇雪的耳朵都彷彿有迴音了,他試探着擡頭看向齊尚,卻只一眼,便渾身冰涼。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明明很憤怒,卻壓抑着衝動,以致於青筋暴起,棱角凌厲。明明很漂亮,卻冷到了極致,就像深淵一般黑暗、恐怖。明明很平靜,卻又像是在凝聚着滔天風暴、令人恐慌。
蘇雪呆滯地怔着,忽然間,便想起了一件事。
那一年,清風樓,她年紀尚小,衝動地冒犯了皇帝,整個人往門外跑去,卻撞到了馮九卿,把人撞得頭破血流,齊尚也是這般生氣。
他掐住她的脖子,蘇寒就跪在他的腳邊苦求,可他好像什麼都聽不見、看不見,只想殺人、殺人……
忽地,齊尚動了。
他低頭,抱起了齊無憂,將他的頭按在了自己肩膀裡,另一隻手卻伸出,慢慢攬住了江如雪。
江如雪頭上都是血,鮮紅沾染了龍袍,江如雪整個人都愣住了,就像很久很久都沒有感受過這樣擁抱的溫暖,她羸弱的身體不堪重負,脆弱的精神陡然崩潰。
“啊……”
蘇雪回神,才終於聽到江如雪抽噎的哭聲,痛苦委屈到了極點,才終於爆發出這樣的哭聲,讓人心酸不已。
蘇雪才發現,自己的眼睛竟然有點溼 潤,喧鬧的慈榮殿裡,被這對母子委屈的哭聲襯托得格外死寂。
“是我錯了。”齊尚嘶啞着道。
是他錯了,是他一直以來輕待立政殿,纔會讓人以爲,堂堂東華皇后,今可隨意爲人所欺!纔會讓人以爲,堂堂後宮之主,禁軍、太監、宮女竟然不知該聽誰的命令!纔會讓自己的孩子、又一個東華垂君,再度經歷慈榮殿的悲劇。
是他錯了。
所有人都驚愣住了,但隨即,他們卻都腳底一涼,心中咯噔一聲。
又一波禁軍蜂擁而入,薛放冷着臉,排開衆人直接跪在了皇帝面前,“皇上,禁軍已包圍慈榮殿,請皇上下令!”
蘇雪竟忍不住笑了一聲,她轉過頭,恨意充盈雙眸,死死盯在了早就失去言語能力的閔昭儀身上。
齊尚低着頭,手輕輕拍打着江如雪的肩膀,旋即側頭,衆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見了他格外冰冷的聲音。
“皇后、太子受驚,先帶他們回立政殿。”
“是。”薛放點頭,起身叫來幾個人,靜靜站在月光下,面上冷硬如鐵,殺氣凜冽。
江如雪強迫自己收斂情緒,可還是止不住地抽噎,她低下頭,不想讓自己狼狽的樣子再出現在心愛的人眼中,失了皇后的儀態,可她卻半點控制不住自己。
小凝心疼地抱住她,一手又拉住小太子,齊無憂很乖,目的已經達到,他只想保護好自己的母后,沒有再逗留。
只是離開前,江如雪先看了眼蘇雪。
蘇雪卻對她搖頭,制止了她即將要說的話,江如雪已將氣盡力空,也只想保護好自己的兒子,再無閒心照看她了。
但她相信,有皇帝在這裡,蘇雪會沒事。
江如雪和齊無憂慢慢離開了慈榮殿,低沉壓抑的氣氛裡,已經有宮女恐懼地哭出了聲,他們都知道,接下來要面對什麼。
但是齊尚不說話,他們不敢出聲,否則只怕提前招來殺心,便是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齊尚沒有着急動作,他擡起腳,走向殿中唯一剩下的椅子。舉手投足間,彷彿都垂墜着千斤重量,然後,他坐下了。
蘇雪以爲他就要開始算總賬了,開心得不得了,可隨即卻愣住。
齊尚長長地嘆了口氣,一張俊美到極致的臉就像雕像一樣,生硬、冰冷,沒有半點溫度,也看不出任何的殺意,彷彿只是在散漫賞月。
蘇雪竟從他的身上看出一絲無力,他擡起頭,靜靜看着慈榮殿的房樑,不知在想些什麼。慢慢閉上了眼睛。
這慈榮殿,已經不是當初的慈榮殿了。
馮九卿已經不在這裡,沒有人會在他彷徨失措的時候抱着他安慰,沒有齊叔伯會在他被人設計時擋在他面前。
就像登基那一天,馮九卿護着他,送他入龍椅。齊璞瑜鐵甲執戈,滿身鮮血,如一堵高牆般擋在宮門口。
他們用溫暖的雙手、寬闊的脊背替他開闢了道路,現在,也輪到自己了。
越是沉默,越是駭人。
蘇雪不解其意,卻突然聽到下面一聲驚呼,但那聲音又很快被人吞了回去。蘇雪條件反射地看了過去,竟發現一個宮女已經自己嚇暈在原地,而她身邊的太監已是淚流滿面,絕望無情蔓延。
快意變成恐懼,蘇雪手臂上突然爬上了一層雞皮疙瘩。
還未反應過來,又見一個宮女猛地拔出頭上簪子,刺進了胸膛,旁邊的人捂着嘴驚叫,卻渾身發抖不敢動彈,疏得整整齊齊的頭髮竟有些炸開了。
倏地,蘇雪身體一顫,她聽到了齊尚的聲音,單調、冷漠,仿若死神。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