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蘇挽棠已站在馬車前。她今日穿了件月白杭綢衫子，外罩淺青蹙金褙子——正是蕭承煜昨日親手挑的料子，說是襯得她眉眼更清潤。發間那支翡翠步搖隨着她擡手的動作輕晃，流蘇掃過腕間，是昨夜蕭承煜替她系的銀鈴鐺，叮咚聲細不可聞。
“阿挽，上車。“蕭承煜站在車邊，玄色錦袍襯得肩背挺直，腰間玄鐵劍換了新鞘，雕工雖粗糲，倒比從前多了幾分煙火氣。他伸手替她扶了扶車簾，指腹擦過她耳後薄紅的肌膚，“昨日張太醫說，藥要溫着喝，我讓廚房煨了蜜棗羹，晌午送過去。“
蘇挽棠低頭應了，耳尖的紅卻漫到了頸間。車簾放下時，她瞥見慕容月立在垂花門後，藕荷色裙裾沾着晨露，正朝她招手。那抹顏色像極了三年前她剛進京時，慕容月送她的那方帕子，繡的也是並蒂蓮。
“阿姊！“蘇若瑤從角門蹦出來，懷裡抱着個青布包袱，“我帶了杏仁酪，慕容姐姐說要加桂花的！“她踮腳往馬車上瞧，“承煜哥也在呀？那我坐中間好不好？“
蕭承煜笑着搖頭：“你阿姊坐裡面，我與你慕容姐姐在外頭。“
車軲轆碾過青石板，出了西直門。蘇挽棠掀開車簾，晨霧漸散，遠處的西山露出半截輪廓，山腳下新綠初綻，連田埂上的野菊都沾着露珠。蕭承煜伸手替她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鬢髮，指節擦過翡翠步搖，低聲道：“昨日在朱雀大街，我又見着賣糖畫的了。那年你說想吃鳳凰形狀的，後來總沒機會......“
“現在買也來得及。“蘇挽棠偏頭看他，“等福王的事了了，我們去護國寺後面的市集，我挑個最大的鳳凰糖畫。“
蕭承煜眼底的笑意更深，正要應話，馬車忽然頓住。車伕掀簾回稟：“姑娘，前面是普濟寺，慕容姑娘說要在那兒停一停。“
普濟寺的紅牆半隱在晨霧裡，檐角銅鈴被風撞得輕響。慕容月已在寺門前候着，懷裡抱着個青瓷罐，發間的槿花簪在晨光裡泛着幽綠。“我讓小廚房熬了桂花蜜，“她將罐子遞給蘇若瑤，“等會兒做荷花酥用。“
蘇若瑤抱着罐子直蹦：“慕容姐姐最好了！阿姊你看，我抄的《金剛經》昨天送去大覺寺，老和尚說這回的字比上個月更齊整了！“
“阿瑤倒是有心。“慕容月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碎髮，“太后娘娘還說，等你抄滿三百遍，要送你幅《心經》拓本。“
三人沿着寺外的青石徑往山上走，晨露沾溼了裙角。蘇挽棠忽然想起什麼，“月姐，昨日王姨娘說從妝匣裡翻出的錦囊......“
“在呢。“慕容月從袖中取出個杏色錦囊，遞給蘇挽棠。錦囊上的並蒂蓮繡工已有些褪色，卻洗得乾乾淨淨。蘇挽棠打開，裡面是張泛黃的紙，正是母親的字跡：“若有一日遇險，莫要慌，承煜在。“
山風掠過，吹得紙頁簌簌作響。蕭承煜站在她身側，目光落在字上，喉結動了動：“夫人若在天有靈，該是放心的。“
蘇挽棠將紙仔細收進錦囊，系在腰間。遠處傳來鐘磬聲，三人擡頭，只見普濟寺的飛檐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像幅未乾的水墨畫。
“對了，“慕容月忽然道，“昨日宮裡送了消息，福王的賬本查到了。鎮北將軍說，在漠北商隊的貨箱裡翻出了福王府的私印，還有幾封與可汗的往來信。“她頓了頓，“陛下震怒，說要徹查福王府上下。“
蕭承煜眉頭微蹙：“福王近日可有動作？“
“暫時沒有。“慕容月搖頭，“不過他那幾個黨羽倒不安分，昨兒夜裡有人在應天府外扔了匿名帖子，說承煜哥哥勾結福王......“
“無妨。“蕭承煜將蘇挽棠往身邊帶了帶，“我昨日已讓暗衛盯着那些可疑之人，若有異動，立刻拿下。“
蘇挽棠望着他腰間新換的劍鞘，忽然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風吹皺的衣襟：“你呀，總愛把事往自己身上攬。“
“我若不攬着，誰來護着你？“蕭承煜低笑，指尖輕輕碰了碰她發間的步搖，“昨日夫人那句話，我記了一夜。“
三人說着話，已到了山頂的蘇夫人墓前。墓碑前的野菊開得正好，顯然有人近日來打掃過。蘇挽棠蹲下身，替母親拔去周圍的雜草，蕭承煜則替她撐着傘，遮擋漸起的日頭。
“阿孃，“蘇挽棠將帶來的素果擺在碑前，聲音輕得像風，“挽棠要嫁了，夫婿是承煜。他雖性子冷了些，卻會在我遇襲時替我擋刀，會在我生病時守着熬藥，會把我的話都放在心上......“
蕭承煜在她身旁蹲下，執起她的手：“夫人，我會替您看着她，護着她，不讓她受半分委屈。“
風過處，野菊的花瓣簌簌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慕容月站在一旁，望着這對璧人，眼底浮起幾分悵然，卻又很快被笑意取代。她伸手替蘇挽棠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髮，將那支翡翠步搖往上託了託：“這簪子配你，比當年我見時更襯。“
“多謝月姐。“蘇挽棠轉頭對她笑，“等我和承煜成了親，你可得來喝喜酒。“
“自然要去。“慕容月應了，目光落在山腳下的官道上——一輛朱漆馬車正緩緩駛來，車簾掀起半角，露出張蒼老的臉。
“是張太醫？“蕭承煜皺眉，“他怎的來了？“
話音未落，張太醫已下了車，拄着柺杖快步走來：“蘇姑娘，蕭公子，老朽有要事相告！“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額角的汗，“鎮北將軍差人送了消息，福王世子在牢裡招了！他說福王早有反意，去年便暗中聯絡漠北可汗，要裡應外合奪取北境......“
“可曾尋到實證？“蕭承煜沉聲問。
“有！“張太醫從袖中取出個油紙包，打開來是幾封染血的信，“這是在世子書房搜出來的，字跡與福王的密信對得上。還有這個——“他又摸出塊玉牌，“世子貼身帶着的，是漠北可汗親賜的虎符。“
蘇挽棠接過玉牌，觸手生涼。蕭承煜將信紙仔細收好，對張太醫拱手：“有勞先生跑這一趟。“
“不妨事。“張太醫擺擺手，又壓低聲音，“陛下說，福王近日恐有異動，讓蕭公子多加小心。“
“我明白。“蕭承煜點頭，目光掃過周圍，“先生先隨我下山，我讓廚房備些飯食。“
張太醫剛要應，忽然咳嗽起來。慕容月忙上前替他拍背，從懷裡摸出個瓷瓶：“這是我宮裡的枇杷膏，您且用些。“
張太醫喝了口，咳嗽漸止，感慨道：“月姑娘倒是有心。“
三人陪着張太醫下了山，回到馬車旁時，已近晌午。蘇若瑤舉着個油紙包跑過來：“阿姊，慕容姐姐買的糖畫！是鳳凰形狀的，你看！“
那糖畫在陽光下閃着琥珀色的光，鳳凰的尾羽纖毫畢現。蘇挽棠接過，遞到蕭承煜面前：“你說要買的，我替你拿着。“
蕭承煜接過糖畫，指尖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背：“阿挽，等回了府，我讓人把糖畫供在佛前，求菩薩保佑你我平安。“
“又說傻話。“蘇挽棠低頭笑，耳尖的紅卻漫到了鎖骨。
回到蘇府時，已近未時。蘇大人正站在二門處等他們，手裡攥着封信，見蕭承煜便迎上來：“承煜，剛收到北境的急報！鎮北將軍已扣下福王的糧草船，漠北可汗那邊也傳來消息，說福王許的二十城糧草是個圈套，他們早察覺了，沒上當......“
“父親，“蕭承煜打斷他，“福王世子已招供，陛下很快會下旨抄家。“
蘇大人愣了愣，隨即撫掌大笑：“好！好！“他拍了拍蕭承煜的肩，“我就知道你這孩子靠得住。挽棠，去後廚看看，讓你娘備些酒菜，今日要好好慶賀！“
蘇挽棠應了，剛要走，又被蕭承煜拉住：“父親，我和挽棠的親事......“
“擇吉日不如撞日！“蘇大人一拍大腿，“就定下月初八！我讓媒婆去蕭府說，彩禮按最高規格備，鳳冠霞帔，十里紅妝！“
“伯父！“蘇挽棠紅着臉打斷，卻被蕭承煜握住了手。他低頭看她，眼底的溫柔幾乎要溢出來：“初八是好日子，我讓人去算過了。“
蘇大人笑得合不攏嘴，轉身去前廳安排。蘇挽棠被蕭承煜牽着往後院走，路過廊下時，風掀起她的裙角，露出腰間的錦囊。那支翡翠步搖在風裡晃啊晃，流蘇掃過蕭承煜的手背，像極了三年前那個雨夜，她發間沾着雨珠，他卻笑着說：“阿挽，我來接你回家。“
“在想什麼？“蕭承煜見她不說話，低頭問。
“在想初八那天，“蘇挽棠仰頭看他，“我要穿你送的那身霞帔，戴你挑的步搖，讓全京城的人都看看，我蘇挽棠嫁的是頂天立地的蕭承煜。“
蕭承煜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好。“
後廚裡，蘇夫人最信任的老嬤嬤正指揮着丫鬟們備菜。蘇挽棠進去時，老嬤嬤笑着迎上來：“姑娘可算來了！夫人走前說，等您和蕭公子定了親事，要做你最愛吃的荔枝肉。“
“嬤嬤，“蘇挽棠輕輕抱了抱她，“勞您費心了。“
“姑娘說的哪裡話。“老嬤嬤抹了抹眼角，“當年夫人把你交給我時，說'挽棠要像棵小槐樹，根扎得深，才能長得穩'。如今看你有了歸宿，夫人泉下也安心了。“
蘇挽棠鼻子一酸，轉頭看見蕭承煜站在門口，手裡端着碗蜜棗羹。他將碗遞給她，輕聲道：“張太醫說，藥要配着蜜棗羹喝，纔不苦。“
蘇挽棠接過碗，喝了一口，蜜棗的甜混着藥汁的苦，在舌尖慢慢化開。
她望着窗外的槐樹，風過處，槐花簌簌落在青瓦上，像下了場細雪。
“阿挽，“蕭承煜站在她身旁，“以後每年今日，我們都來普濟寺看你母親。“
“好。“
“還要帶你去江南，“他繼續道，“去寒山寺還願，去西湖看荷花，去蘇州園林賞雪......“
“蕭承煜，“蘇挽棠打斷他，眼睛亮晶晶的，“我現在就想和你去護國寺後面的市集，買鳳凰糖畫。“
蕭承煜笑了，伸手替她理了理鬢髮：“好，這就去。“
暮春的風裹着槐花香鑽進院子時，蘇挽棠正站在廊下，看蕭承煜教蘇若瑤練劍。
小丫頭舉着木劍，跌跌撞撞地往前衝，蕭承煜站在她身後，耐心地扶着她的手腕：“手腕再擡高些，對，像這樣......“
慕容月捧着個食盒從角門進來，身後跟着個提着荷花酥的宮女。
“阿瑤，你的荷花酥好了。“她將食盒遞給蘇若瑤，又看向蘇挽棠，“我宮裡的老太監說，太后娘娘讓把《心經》拓本送來，說是要等你成親時掛在房裡。“
蘇挽棠接過拓本，展開來，墨跡未乾，是太后親自寫的：“願以此功德，迴向於汝，願汝平安喜樂，得償所願。“
“阿姊，“蘇若瑤舉着塊荷花酥跑過來，“慕容姐姐說，這是她親手做的，你嚐嚐。“
蘇挽棠接過，咬了一口，甜而不膩的荷花香氣在口中散開。
她轉頭看向蕭承煜，他正望着她笑，眼底的溫柔像春水漫過。
風掀起她的鬢髮，露出那支翡翠步搖，流蘇在風裡晃啊晃，像極了那年江南的雨，溫柔而堅定。
所謂歲月靜好，不過是有人在前面擋着風雨，有人在身邊遞着熱湯，有人把最珍貴的承諾，藏在每一個平凡的日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