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時,西院的垂絲海棠便醒了。
蘇挽棠立在廊下,看細碎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誰不小心撒了把新曬的米粉。
她提着銅壺往白瓷缸裡添水,腕間銅鈴隨着動作輕響,驚得階下兩隻灰雀撲棱棱飛起來,翅尖掠過廊角的銅鈴,叮咚聲撞成一串。
“姑娘,聽說二小姐房裡的燈直亮到三更。”
小桃捧着帕子從角門進來,袖口沾着新採的茉莉,“二姑娘跪在正廳青磚上,額頭都碰紅了。”
蘇挽棠低頭整理袖口,月白緞面映出她微抿的脣角:“跪的是她自己選的。”
昨夜詩會上,蘇若瑤的南珠手釧被當衆拆穿是假貨,尚書夫人當場命人將她押去祠堂跪抄《女誡》。
原以爲是做戲,不想曾向是真的——畢竟蘇府嫡女的名聲,到底關聯着相府的體面。
“姑娘心善。”小桃撇撇嘴,“若換作從前,二姑娘早鬧得沸反盈天了。”
“鬧有什麼用?”
蘇挽棠將最後一株海棠移到新換的陶盆裡,“她若肯把心思用在讀書上,何至於被陳若琳那些人踩在腳下耍?”
她指尖撫過葉片上的晨露,“你去廚房說一聲,讓廚房給二妹妹送碗杏仁酪,溫着些。”
小桃應了聲,剛要退下,忽見門房老周顫巍巍跑進來,額角掛着汗:“姑娘!定北侯府世子求見,說是......說是有北境的消息要面呈。”
銅鈴驟響。
蘇挽棠的手頓在半空,瓷壺裡的水晃出幾滴,濺在青石板上,暈開淺淡的水痕。
她望着廊外那株老海棠,枝椏間還掛着昨夜詩會的燈籠殘穗,心跳卻比當年在玉佛寺躲追兵時還快些。
“快請。”
她將銅壺遞給小桃,理了理鬢邊的茉莉,“取我那身月白杭綢衫子,再把我父親送的翡翠禁步戴上。”
蕭承煜立在垂絲海棠樹下時,晨露正順着他的玄色箭衣往下淌。
他肩頭沾着星點草屑,顯然是連夜趕路來的——這與蘇挽棠記憶裡那個總倚在馬廄門口啃糖葫蘆的少年郎判若兩人。
他眉峰微蹙,眼底帶着慣有的沉鬱,卻在看見蘇挽棠時軟了三分:“挽棠,別來無恙?”
“蕭校尉倒是風塵僕僕。”蘇挽棠垂眸看他腰間的玄鐵劍,劍穗是新換的,用的是北境特有的狼尾毛,“這趟北境,辛苦你了。”
蕭承煜跟着她進了廳,目光掃過案頭的《魯班經》殘頁,喉結動了動:“我正是爲這個而來。”他從懷中取出個油布包,層層打開,露出半卷焦黑的絹帛,“前日在玄甲營舊壘裡尋到的,與你給我的殘頁能拼上。”
蘇挽棠展開絹帛,指尖拂過上面的機關圖樣。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連弩設計,弦扣處標着契丹文字,旁邊用硃砂點了個“福”字——正是父親信裡提到的福王私印。
“這機關能連發二十箭,射程三百步。”
蕭承煜指着圖樣,“玄甲營的叛軍用的就是這個。我在舊壘的暗室裡還發現了賬本,福王每月往漠北送三十車精鐵,名義上是換馬匹,實則是給叛軍打造兵器。”
蘇挽棠的手指停在“福”字上,指節微微發白。
她想起半月前在玉佛寺,蕭承煜渾身是血地說“北境要變天”,那時她還當是少年人的危言聳聽,如今看來......
“挽棠。”蕭承煜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她的帕子傳過來,“你父親說,福王與漠北可汗早有勾結,這次北境叛亂,怕是早就謀劃好的。他讓你...暫且留在金陵,等他查清證據再...”
“我知道。”
蘇挽棠抽回手,將絹帛收進檀木匣,“你父親去年冬天來信,說北境的雪能沒過馬膝。你穿這麼單薄,仔細凍壞了。”她起身從櫃中取出件狐裘,“這是我母親的舊物,你帶着。”
蕭承煜接過狐裘,觸到上面的並蒂蓮繡紋,眼底泛起水光:“你...”
“蕭世子。”小桃端着杏仁酪進來,打斷兩人的對話,“姑娘說,您趕了夜路,先喝了這碗熱乎的再說話。”
蕭承煜接過碗,低頭抿了一口,杏仁的甜香在舌尖漫開。他望着蘇挽棠垂眸整理妝奩的側影,忽然想起初見她時的模樣——那時她還是個縮在玉佛寺佛龕後的小丫頭,攥着半塊白海棠糕,眼睛亮得像星子。
如今她眉眼依舊,卻多了層說不出的沉靜,像深潭裡的水,任風吹過也掀不起波瀾。
“挽棠。”他放下碗,“北境的事...你莫要插手。”
“我何時插手了?”
蘇挽棠擡眼,將妝奩裡的銀簪子一個個理整齊,“我只是替父親整理些舊物。”
她指尖停在一支翡翠簪子上,“對了,昨日收到父親的信,他說金陵的海棠讓他想起母親,等查完案子,要帶我去海邊。”
蕭承煜望着她腕間的銅鈴,忽然笑了:“等北境事了,我陪你去看海。”
“好。”蘇挽棠應得輕快,轉身時銅鈴輕響,“對了,蕭承煜可聽說,昨日詩會上出了件趣事?”
蕭承煜一怔:“什麼趣事?”
“二妹妹的南珠手釧。”蘇挽棠走到廊下,望着院角那株新栽的海棠,“原是她母親託人從廣州帶的,說是南海東珠,結果被我當衆拆穿,是染色的蚌珠。”
蕭承煜挑眉:“哦?”
“我母親當年在金陵珠玉行當掌事,教過我認珠子。”
蘇挽棠摸了摸花瓣上的露水,“真正的東珠該有粉暈,染色的經水一洗就褪。二妹妹倒也沒鬧,跪在祠堂裡抄了半宿《女誡》,今早我去送杏仁酪,見她眼睛腫得像桃子。”
她轉身時,陽光正好穿過海棠花枝,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影:“蕭校尉可知道,她爲何總愛跟我較勁?”
蕭承煜搖頭。
“因爲她怕。”蘇挽棠輕聲道,“王氏被關進家廟那天,她跪在正廳哭着喊‘姐姐救我’,可後來見我被衆人孤立,又覺得我活該。她這輩子,活得太累了——既要學王氏的刁蠻,又要學世家女子的端莊,卻忘了自己本來是什麼樣子。”
她望着蕭承煜肩頭的草屑,忽然笑了:“不過這不打緊,總有一天她會明白,比起那些虛浮的東西,真心纔是最金貴的。”
午後的陽光斜斜照進廳裡,蘇挽棠坐在案前寫信。
小桃捧着茶盞站在一旁,看着她筆尖流轉,墨香混着海棠花的甜香,在空氣裡漫成一片。
“姑娘,大夫人派人來問,說今晚要在正廳擺宴,給您接風。”小桃壓低聲音,“說是要請幾位夫人來,順便...提提二姑娘的事。”
蘇挽棠放下筆,將信箋折成海棠形狀:“去回大夫人,說我有些頭暈,今晚就不赴宴了。”
“那...二姑娘那邊?”小桃猶豫道,“聽說她今早跪在您院門口,說要給您賠罪。”
蘇挽棠望着窗外的海棠樹,枝椏間有隻麻雀跳來跳去:“讓廚房燉碗銀耳蓮子羹,給她送去。就說...春寒未消,喝些甜湯潤潤喉。”
小桃應了聲,剛要退下,忽見院外傳來一陣喧譁。
幾個丫鬟簇擁着個穿湖藍裙裳的姑娘進來,鬢邊的南珠手釧換成了珍珠串,雖不如從前華麗,倒顯得清爽許多。
“姐姐。”蘇若瑤站在廊下,眼尾還帶着紅腫,“我來給你賠罪。”
蘇挽棠放下茶盞:“起來吧。”
蘇若瑤膝行兩步,跪在她面前:“昨日是我蠢,不該拿假珠子騙人。姐姐教訓得是,我...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她聲音哽咽,手指絞着裙角:“我...我總怕被人看不起,才學那些上不得檯面的手段,之前是我不對被嫉妒矇蔽了內心,做了很多措施前幾天還聯和....姐姐,你說得對,真心纔是最金貴的。我...我想跟你學認花,學讀詩,好不好?”
蘇挽棠望着她泛紅的眼尾,想起昨夜在祠堂外聽見的哭聲。那聲音裡沒有驕縱,只有恐懼和無措——或許這個被寵壞的庶女,也不過是個缺愛的孩子。
“起來吧。”她伸手扶起蘇若瑤,“學認花倒不必,明日起你跟着廚房學做杏仁酪,比我泡的甜便好。”
蘇若瑤愣了愣,隨即破涕爲笑:“真的?”
“自然。”蘇挽棠摸了摸她的頭,“你若做得好,我便把母親的《百花譜》借給你。”
蘇若瑤接過《百花譜》,指尖發顫:“姐姐...你真的不怪我了?”
“怪你什麼?”蘇挽棠望着她,“怪你昨日犯蠢?還是怪你今日來賠罪?”她轉身走向廊下,“你若真心改過,便該明白,比起與人爭強,不如與自己和解。”
蘇若瑤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幼時在祖母膝頭聽的故事——故事裡說,海棠花雖美,卻要紮根深土才能年年盛開。原來最珍貴的,從來不是別人的誇讚,而是自己心裡的那片土。
暮春的風裹着海棠花香漫進院子,蘇挽棠坐在廊下,聽着小桃與蘇若瑤的笑聲。她腕間的銅鈴輕響,像母親在耳邊哼的那首白海棠謠。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一下,兩下,敲碎了暮春的黃昏。
她望着案頭的《魯班經》殘頁,又想起蕭承煜帶來的北境消息。父親說等金陵事了,要帶她去看海。或許那時,北境的雪已經化了,漠北的草也綠了,福王的陰謀會被徹底揭開,玄甲營的叛軍會得到應有的懲罰。
而她,只需要做好眼前的每一件事——澆花、讀詩、陪二妹妹學做杏仁酪,還有,等父親回來。
窗外,月光漫過青瓦,落在信紙上。蘇挽棠吹熄燭火,躺在榻上,聽着窗外的蟲鳴。這一夜,她睡得格外安穩——因爲她知道,有些風雨,她已經能自己扛了;而有些春天,正在來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