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精神恍惚,回過神來的時候,卻看到陸青雲已經醒了,正睜着有些迷濛的雙眼,定定的凝望着他。
他的眼神因爲病和藥的雙重作用,有些渙散,臉色有些憔悴和黯淡,但是眉宇之間,依然有着與生俱來的威嚴與霸氣。原來人的天性和氣度,不會隨着環境的改變而減弱,天子還是天子,你可以控制他的身體,控制他的思維,你控制不了他心底的堅強。
子霖有些愧疚,緊緊握着他的手,輕聲安撫着:“父皇可有哪裡不舒服的?朕讓國師來給瞧瞧。”
陸青雲不語,就拿微微睜開的雙目,直直的盯着他看。
子霖有些心慌,也有些心亂,鬆開他的手,低聲說:“朕去喚國師過來。”
陸青雲卻反手抓住了他,雖然他的手沒有力氣,可是,那指端傳來的溫度,足以讓他不能反抗。
骨血相連,他終究是他的父皇啊!
“得到了一切,你滿足了嗎?”陸青雲低低的開口,因爲他沒有力氣,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子霖的腳步頓住了,又跌坐回牀邊,低頭沉默着。
“與其說是你得到了一切,不如說是你母妃得到了一切。你們可曾想過……田家的現在,就是羅家的將來……外戚干政,最後害的,不是他扶持的皇上,便是他自己……你母妃不懂…..做個閒散王爺,像你六哥那樣,其實是最聰明的……你,也不懂嗎?”陸青雲的身體很虛弱,說起話來,很艱難,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完了那些話。
子霖一直都沉默着,不回答,因爲,陸青雲的話,字字都說到了他心裡。
“你曾經是個多麼豁達的孩子,開朗、勇敢、不拘小節,是什麼,讓你……讓你走到了弒父奪權的地步?”陸青雲的情緒微微激動了起來。
“不!朕沒有弒父,朕若是有那樣的想法,您現在早就已經……父皇,無論到了哪一步,朕都不會那麼做的。”子霖忙大聲反駁道。
陸青雲眼底的憤怒因爲他的話微微平靜了幾分,卻還是輕輕搖搖頭,又說道:“你不想殺死你的父皇,可是…….你看看現在,你的父皇,活着和死了有什麼區別嗎?”
子霖垂下了眼眸,眼中閃過無法抑制的痛苦,搖搖頭:“父皇,您別逼問兒臣了,兒臣不想害您,兒臣誰也不想害,可是……沒有權力,兒臣就始終沒有足夠的能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愛自己想愛的女人……父皇,兒臣…..”
他哽咽着說不下去了,陸青雲輕嘆了一口氣,幽幽的問:“子霖,你現在感覺到了嗎?當你以爲你可以擁有更多的權力達到你的目的的時候,其實,你已經失去了更多,甚至是你最想要的東西…..比如,你愛的那個人的心和尊重……子霖,你終有一天會後悔的……像父皇一樣的後悔……”
子霖低下了頭,痛苦的抱住了頭,不願意去面對那些他不能控制的現實。
“不!他不會後悔的!”一個女人的聲音,乾脆利落的傳了過來,子霖忙擡起頭,走了過去:“母后,您怎麼來了?”
羅太后身着盛裝,在宮女太監和國師的陪伴下,款款而來。
她在陸青雲的病榻前站定,微微垂眸,冷冷俯視着虛弱的陸青雲,冷笑一聲,無情的開口:“您怎麼能這麼勸自己的兒子呢?您得給他信心,讓他堅強和冷靜,就像您當年一樣的堅強和冷靜。當年,您爲了得到田宰相的支持,娶了您不愛的女人,從而坐穩了這把龍椅;後來,您明明知道,您最愛的女人的家族是被田家誣陷的,可是,爲了保證您剛剛得來的這個位子能夠坐的踏實,您還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他們將那個女人抄家滅族!儘管後來,您留下了那個女人,並且給了她所有女人都想要的專寵,可惜,她卻還是恨你,一直到她失去蹤影,都是恨你的。”
陸青雲的眼眸漸漸浮上霧氣,掙扎着伸出手,想要指向她,卻又虛弱的擡不起來。
羅太后眼中閃過痛恨的目光,咬着牙說:“最初,我並不愛你,我也有我心愛的人,我也想要嫁給他,做一個幸福的小女人。可是,爲了家族,也爲你能平衡朝中的勢力,你向父親提出了要我入宮。你知道嗎?最初聽到聖旨的那一刻,我是如何的萬念俱灰?我恨啊!我不想啊,我只想要做一個簡簡單單、普普通通的女人,有一個愛自己的夫君,生兩個可愛的孩子…..可是,你的籌謀打破了我人生最簡單的夢想……讓夢想最終變成了一場空!”
“我入了宮,想要守住自己的心。可是,我靜敵不靜。你知道那些最初在宮裡的日子,我是怎麼熬過來的嗎?高一些妃位的嬪妃欺壓我,相似的嬪妃排擠我,田舒妤在暗中陷害我,在宮裡,每一個女人,都是另外數不清的女人眼中的釘,你不想刺別人,別人卻想要拔掉你身上所有的刺,哪怕你什麼刺都沒有,她也要給你安上一副你不想要的盔甲。”
“有了子霖,你又知道我是如何小心翼翼膽戰心驚的防備着看不到的明槍暗箭的嗎?子霖生下來很瘦小,你知道爲什麼嗎?因爲,宮裡的東西我從來不敢吃,怕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被人給下了毒。我都是吃我們羅家人偷偷送進宮裡的食材,有時接不上了,我寧願餓着,也不敢胡亂塞飽肚子。我不用薰香,偷偷倒掉保胎藥,我儘量避開所有的人,迴避所有的爭端,好不容易纔熬到子霖出生。你還記得嗎?和我差不多時候懷孕的,就沒有一個嬪妃順利生下孩子,除了我。如果不是我萬般防備,也就沒有今天的子霖。”
“即便是這樣,在子霖長大期間,還是面對過很多很多的劫難和危險。我越來越意識到,權力和地位實在太重要了,而田家勢力太大,我們無法與之抗衡,所以,我破釜沉舟,想了一個很兇險的辦法,也因此,而犧牲了我的親人。”
方纔還情緒激動的陸青雲已經慢慢平靜下來了,臉色微微有些動容,直直的盯着面容有些扭曲的羅太后。
子霖也有些詫異的望向她,不明白,她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羅太后微微彎下腰,將自己保養得宜,依舊美豔的容顏,緩緩靠近了陸青雲,伏在他眼前,笑的詭異:“你知道嗎?當年我和子霖回鄉省親,回來的路上遇到了刺殺,你知道是誰做的嗎?田舒妤的人嗎?田家嗎?還是其他嬪妃的後臺?”
陸青雲震驚的凝望着她,子霖也隱隱察覺到了什麼,驚訝的張大了嘴,久久不能回神。
“不是啊!都不是!哈哈…..你們都被騙了,你們都上當了啊!哈哈哈…….”羅貴妃突然擡頭大笑了起來,笑聲肆意而輕狂,笑着笑着,眼底卻慢慢涌上了淚光。
“那是一場有計劃的籌謀。去刺殺我們的人,是我們羅家安排的人。爲了收到最震撼的效果,也爲了更真實,更爲了我羅家從今以後的榮華富貴,我的大哥,獻出了自己的命!他死了……死在自己人的刀下……可是,他心裡一定是笑着的,因爲這一場計劃,是我和他一起商定的…..之所以死的羅家人會是他,是因爲他身體有病沒有子嗣,而我二哥和三哥,都是非常聰明和有膽識的人,我們要留着他們,爲了羅家而繼續抗爭……我的大哥……”羅貴妃的眼淚落了下來,子霖的臉色變得蒼白了起來。
“只是,我沒有想到,這一場計謀,差點真的讓我失去了自己的兒子……按照計劃,他只需要逃跑幾天,然後被我們的人發現,順理成章的再救回來就好了,誰知道,田家派出的人果然真的找到了他們,幸虧他和小乞丐換了衣裳,那些人殺了小乞丐,而子霖卻逃了回來。這件事,讓我至今想起來,仍然後怕。所幸,大哥沒有白死,一切線索都指向了田家。可是,沒有想到,你依舊不敢動田家,明明懷疑是田家,還是不得不將這件事壓了下去,唯一給我們的撫慰,就是晉升了我的妃位,又給了我兩個哥哥更高的官職。”
子霖的臉色已經非常慘白了,他閉上眼睛彷彿又看到了,那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小乞丐痛苦抽搐的身影,呼吸,馬上變得沉重了起來。
怎麼會是這樣?爲什麼會是這樣?當年那一場劫難,居然是母后的計謀,爲了權力,她居然害死了自己的親哥哥!
子霖完全震驚了,他已經呆的說不出話了,可是,病重的陸青雲卻彷彿承受能力依舊遠遠比他好的多。最初聽到的時候,他也很震驚,很快,他就恢復了冷靜。
“你得到了想要的,滿意了嗎?”他低低的開口,還是很虛弱。
“不滿意!”羅太后斬釘截鐵的否定了,大聲的說道:“我一點也不滿意。我要出我二十多年的怨氣,我要討回你們欠我的公道!我要扳倒田家,我要做皇后,做不了皇后我就要做太后,我要把我的兒子扶上那把椅子,我要俯瞰河山,我要號令天下,我要所有的人都臣服在我們母子的腳下!”
陸青雲不語,帶着同情和鄙夷的目光望向她。
這也是曾經和他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女人啊!他曾經也對她憐惜過,雖然不是愛,卻也是有過親情的存在。她在他面前,是那麼的溫柔,那麼的善解人意,那麼的多才多藝,那麼的謙恭卑微,原來,這些都是假象!比起田家明目的張狂,她隱藏在骨子裡的狠毒,更讓人覺得可怕!
“母后……”子霖顫抖的喚道,眼眶有些紅,一時還無法從這樣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陸青雲的目光被子霖的呼喚吸引了過來,他似乎有些嘆息,靜默了一下,又開口問道:“子霖曾經是多麼豁達的孩子,他不拘小節,不貪戀富貴,肆意隨性,朕以爲,他會是朕的孩子裡面,最快樂最輕鬆的那個,可是……你毀了他……你的愛,是瘋狂的,不是在愛他,是在害他……”
羅太后又哈哈大笑了起來,笑着笑着,眼神變得悽楚了起來:“子霖,是我唯一的希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他,逼他娶他不愛的女人,逼他壯大自己的膽量和野心,逼他放棄父子親情,逼他斷絕兄弟情深……你以爲我想嗎?不!我不想!可是,我的孩子啊!他曾經太善良,也太執着,他愛上了不該愛的女人,他眼睜睜的看着他愛的女人在受苦,卻又無力相助。他若是不去奪這個皇位,皇位是誰的?是太子的,還是田家的?你以爲,太子若是繼位,田家的人會放過我們母子嗎?不!他們不會!田舒妤會比我更狠,她會趕盡殺絕,她會要我們母子的命!我們不想害死誰,我們只想好好活着,活的有尊嚴一些!這,有什麼錯?”
“你今天所做的一切,就是朕的昨天。朕告訴你,朕做了這個皇帝,一點點都不快樂,從來都不快樂,也不滿足…..你問問咱們的兒子,他滿足嗎?他快樂嗎?不…..他不…….”陸青雲捂住了胸口,有些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曾經天真的少年,爲了那高高在上的威嚴,爲了那號令天下的權力,違背了自己的誓言,娶了不愛的女人,又爲了江山的穩固,朝堂的平衡,滅了她的家族,天知道,他是多麼的後悔和痛苦…..在二十多年孤獨的歲月裡,他一直在心底懺悔,可是,他沒有選擇,即便是在懺悔,可是,他依然清楚的知道,若是能夠回到當年,他還是得那麼做,他只能那麼做。這,就是一個生活在皇室的男人的悲哀和無奈…….
相比之下,他的六子子璃,纔是最聰明、最明白、最超脫的人。他一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他知道自己在乎的是什麼,他會爲了這個目標而努力,他會愛他生命裡的每一個人,他會用自己的善良去對待別人,他會用自己的能力去保護他的親人,可是,他不會盲目的、貪戀的追求那些看起來輝煌,其實骯髒的虛榮的權力和榮耀。該動手的時候他毫不客氣,該放手的時候他從不強求,在他的世界裡,沒有任何身外的東西,比他的愛人、他的親人更加重要。所以,他經歷了不幸,卻仍然是最後一定可以得到幸福的人。
想到子璃,他的心略略安慰了一些。他想,他沒有信錯人,他的這個兒子,一定不會讓他失望的。一定!
“母后,您錯了……”子霖突然開口,靜靜的,卻又難以掩飾心底沉痛:“我們都錯了…..朕不坐這個位子,朕可能會面對很多困難,朕坐上了這個位子,朕還是不開心…..一點都不開心,也不輕鬆…...父皇、母后,你們知道嗎?朕現在突然在想,誰是這個塵世間最傻的人?你們知道嗎?你們一定不會認同,可是朕就是這麼想的:每一個國家每一個朝代的每一個皇帝,都是這個世界上最傻的人!”
靳宇墨打了一個噴嚏,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有些難受的哼了哼,笑着對低頭刺繡的翩翩說:“誰想我了?我怎麼老是打噴嚏啊?”
翩翩擡頭看了他一眼,反問道:“你覺得誰想你了?”
靳宇墨又笑,想了想走到她身邊說:“是侍郎家的三小姐還是將軍家的大小姐呢?”
翩翩扯起繡花的針作勢就要扎過去,宇墨忙笑着說:“老婆,人家開玩笑的嘛,給十個膽也不敢招惹那些女人啊!你願意,兒子還不願意呢!還有肚子裡這個小傢伙,要是生出來也跟他娘一個心眼,以後可有我受的了。”
翩翩笑着說:“我看不是有人在想你,是有人在罵你,多少達官貴人等着把自己嬌滴滴的閨女送到你這頭狼口中呢,你偏偏不要,誰送罷誰的官,人家能不罵你嗎?”
宇墨蹲在她腿邊,摸了摸她鼓鼓的肚子說:“這回兒可得是個閨女了吧?都說閨女跟爹親,臭小子已經跟你最膩歪了,理都不理我。我希望這回一定得是個閨女,也讓我揚眉吐氣一回。”
翩翩拍開他的手反問道:“要是又是個兒子呢?”
宇墨眼睛一瞪:“那不成!那你得接着生,什麼時候給我生個俊閨女什麼時候算完。”
翩翩惱恨的咬牙:“你當我是豬呢?扎你…..看我不用針狠狠扎你!”
宇墨笑着抱住她說:“老婆,等你生完孩子,看看爲夫不用那啥狠狠扎你!”
翩翩羞得臉通紅,忍不住就去撓他:“瞧瞧這是一個皇上該說的話嗎?簡直就是一個登徒子!”
“等兔子?我不等兔子,我等你,就等着你趕緊的生完孩子了好吃白兔了…….”
“你還說!”
夫妻倆正笑鬧着,宮人進來稟告說:“皇上、娘娘,南理特使送來理國陛下的急信,請您儘快回覆。”
宇墨和翩翩都愣了一下,宇墨忙將信接了過來,迅速打開,看了幾眼,遞給翩翩。
“不知道林大夫願意去還是不願意去?”翩翩有些擔憂的說。
宇墨點點頭:“嗯,他現在喜歡大盛,在大盛生活的很開心,東平又是他的忌諱,不去的可能性比較大。”
翩翩點點頭又搖搖頭,快步向外走:“不行,人命關天,我必須得問問去。”
宇墨跟上去,笑着說:“得了,林大夫最疼和最怕的就是你,你要是一開口,他能不去嗎?”
翩翩一邊大步走着,一邊笑着說:“我得問問他,是不是在東平有個被他拋棄的林嬸孃啊!他這麼忌諱東平。”
正說着,宇墨輕輕咳嗽了一聲,停下了腳步,翩翩扭頭,看到了呆呆站立的林子路林大夫。
“林大夫。”翩翩謙恭的彎彎腰。按說,她是皇后,她無需拜他,可是,在她心裡,他是長輩,是可以通過他,想到父王的長輩,他疼她護她,她又怎麼會不尊敬他呢?
“翩翩,什麼事?”他淡淡一笑,似乎從某種沉思中醒了過來。
“有一個朋友,他的親人也許是中了毒,想請您去幫幫忙,給解一下。”翩翩忙輕聲請求道。
“東平?”他直接開口問道,方纔已經聽到翩翩和宇墨的對話了。
“是的。就是我們在西藺見過的那個女扮男裝的女孩子,煜兒都看出她是女的那個…..”翩翩解釋說:“他們夫妻是哥哥最好的朋友。”
林大夫的眼神微微一閃,馬上追問道:“是那個戴着碧羅釵的女子?身着一身男裝,卻插了一枚女人的釵。”
翩翩點點頭:“對,就是她。”
林子路沉默了片刻,突然開口問道:“那枚碧羅釵是誰給她的?”
翩翩笑着搖搖頭說:“這個我們也不知道,回頭您見了她,自個兒問她吧!只要您見到她,便一定有機會問的。”
林子路沉默了片刻,還是點點頭:“好,我去,那現在就出發吧!”
翩翩和宇墨面面相覷:“現在?這麼快?這麼迫不及待?他不是最忌諱去東平了,難道…….”
翩翩和宇墨也知趣的沒有再追問下去,每個人都有故事,每個故事也許都有巧合,何必要殘忍的揭開別人的傷疤呢?
林子路緩向外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對宇墨說:“我不要一兵一卒,我只要你們提供一些藥材。”
宇墨點點頭:“好,沒問題。”
林大夫又扭頭看向翩翩,沉默了片刻幽怨的說:“我沒有拋棄林嬸孃,是她拋棄了我……”
說完,便轉身離去了,翩翩驚訝的捂住了脣,宇墨石化。
奸.情啊!心高性傲、俊雅如風的林子路,居然也有吃癟的時候啊!
他們都沒有想到,林子路這一去,很快就揭開了東平皇宮太多太多的秘密。
五天後,林子路以大盛商人的名義,順利混入東平境內,又在早就先一步來到東平城中的南理內應的接應下,直達東平京都。
子璃提早就得了消息,盼星星盼月亮的,總算是把他老人家給盼過來了,有了他在,等到他們可以想辦法混進皇宮的那一天,也許就可以救治父皇了,現在,通過王侍郎和其他曾經見過陸青雲的官員的描述,也應該可以推測一下,陸青雲到底中了什麼毒。
夜深,小院的門被輕輕叩響了,正坐在桌前靜靜等待的衆人,耳朵一下豎了起來,蕭硯從桌前站起身,走到屋門前,仔細聽了聽,向子璃回稟道:“三下,兩重一輕,間隔時間是兩短一長。”
子璃面露喜色,忙揮揮手:“快去開門。”蕭硯忙快步走出房門,去開大門,子璃等人沒有出門,就在屋中耐心的等候。左右都是鄰居,動靜大了不好,反而惹人生疑。
蕭硯將林子路讓進院子裡,又低聲喚向後面的兩個人:“徐大哥、徐二哥,快請進。”
徐氏兄弟也是羽逸身邊的干將,功夫絕不在蕭硯之下,這次也趕來幫忙,可見羽逸對子璃和笑語的情意之深重了。
“林大夫!一路辛苦了,快請坐。”子璃忙雙手攙扶着林子路在椅中坐下,芳兒又趕緊倒上了茶水。
林子路的目光卻沒有停留在子璃臉上,而是掠過他,停駐在笑語的身上,視線緩緩上移,又停留在她的發頂,眼中閃現一抹失望,緊緊的盯着她的頭髮看了半天,忽然輕輕嘆了一口氣。
笑語大駭,一把抓住子璃的胳膊,撇撇嘴就要哭:“你們不是說林大夫是神醫嗎?他一看我就嘆氣,是不是我要死了?我得了無法救治的重病了嗎?我不要死,我不要扔下你一個人……”
子璃大窘,林子路無語,心底嘆息着:“這孩子,絕對不會是舒妤的孩子,她那麼聰明冷靜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會有一個這麼不冷靜的娃?”
林子路反而笑了,倒也喜歡她的真性情,遂解釋說:“不是你得了重病,是我看到你,便想起了一個人,可惜你又不是她,心底有些失落罷了。”
笑語鬆了一口氣,拍拍胸口點點頭,嗔怪道:“林老頭,下回咱不許這麼故弄玄虛的,嚇死人我相公是會要你償命的!”
大家都笑了起來,林子路也笑着說:“你也別得意,回頭我有事要問你,你要是不肯說實話的話,沒病我也給你治出病來,你可等着了!”
笑語笑着回道:“好好好,你問什麼我答什麼,不過,現在最重要的,是你趕緊給推測一下,我父皇到底中了什麼毒,要如何醫治,我們看看能不能讓我們的人混進去,給父皇解了毒。”
林大夫也收起玩笑的神色,示意大家都坐好,並要徐氏兄弟在外面警戒着。
“林大夫,據我們在朝中的內應提供的消息說,父皇面色暗沉,眉宇發黑,脣色紫紅,耳邊似乎還隱隱有些紅斑,四肢無力,精神倦怠,整天嗜睡,偶爾也有清醒的時候,清醒不久,便又會沉沉睡去。可惜,沒有人可以近身,無法診得他的脈象。”子璃細細的描述道。
林大夫沉吟了片刻,又追問道:“耳邊的紅斑是不是在睡眠的時候,就會浮現,在清醒的時候,纔會消失?”
子璃搖搖頭:“這個不知道,爲了掩人耳目,也爲了阻斷父皇和外界朝臣的聯繫,子霖是不會輕易讓人見到父皇的。可是,爲了向天下人表明他的孝心,也爲了讓人知道父皇還活着,而且被他照顧的非常好,他只是偶爾在父皇沉睡的時候,讓人看上幾眼,那時紅斑都是在的,清醒的時候就不知道了。”
林大夫又沉吟了半晌,輕輕搖搖頭說:“我懷疑是中了紫陀的毒。若是中了紫陀的毒,人便會嗜睡,不清醒,四肢無力、精神倦怠,臉部外側出現紅斑。但是紅斑會隨着藥性的深淺而變化,不見到紅斑的變化,是不是這個毒不好下結論。紅斑是在什麼時間出現的很重要,如果清醒的時候沒有紅斑,也許可以基本考慮是紫陀毒,若是不知道,就不好妄作定論了。”
子璃點點頭:“好,謹慎一些是應該的,我再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查探清楚。”
笑語忙問道:“玉羅姑姑和金公公也見不到嗎?”
子璃搖搖頭:“玉羅和金公公曾經是父皇最信任的人,如今自然也是羅太后最防備的人。幸好他們早些年也曾經幫過羅太后和子霖,所以保住了性命,但是卻淪爲了最低等的侍婢和太監,基本沒有機會接觸到父皇。”
林大夫又問:“那你們的人可以接觸到玉羅和那個金公公嗎?”
子璃想了想說:“若是想想辦法,也許費些周折是可以的,可是,他們不在父皇身邊,接觸到了有用嗎?”
林大夫點點頭:“有用!”
子璃和笑語大喜,忙追問道:“有什麼用?林大夫您快說!”
林大夫點點頭,小聲說:“若是能夠接觸到他們,讓他們再想辦法接觸到平時可以接觸到皇上的人,把可以解毒的香草撒在對方的衣裳上,雖然一時不會完全解除皇上的毒,但是可以逐步減輕他的毒性。當然,這個前提是,我們配的藥,是得對他的症狀的。見不到他,至於對不對症,我們就得賭一把了!”
子璃擔憂的問:“若是不對症,會不會給父皇帶來更大的困擾?如果是撒在對方的衣裳上,對方會不會因爲聞到味道,而警覺?”
林大夫搖搖頭:“味道不用擔心,此藥無色無味,只是撒在衣服上,會隨着人的體溫變化而慢慢散發,若是能夠近身皇上的人,就更好了,若是能撒在皇上的被褥或者錦帳上,自然也就好的更快些。我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不能見到他本人,給他診脈,以確定毒性所在,所以,總是怕藥不對症。”
子璃沉默了片刻,咬咬牙:“可是,我們就是乾等着也沒有用,我們必須要試一試,不試,永遠沒有希望,試了還至少有一半的希望。”
笑語點點頭,握住他的手:“對,我相信,林大夫的藥一定是對症的,父皇也一定會慢慢恢復的。”
衆人商議完畢,第二天林大夫關在家裡配製了一天的藥,研磨成細細的粉,裝入一個小瓶子裡遞給子璃。夜色深濃之後,子璃和蕭硯便換上夜行衣,悄悄去了王侍郎的家裡。
王侍郎收好了藥粉,鄭重的點點頭。
大部分京城的官員,在宮裡都是有一些眼線的,有的是隨性見禮纔有義的,有的是長期維護下的關係。見不到皇上和皇上近身的人,可是,見到普通的宮女太監還是比較容易的。
王侍郎趁着去宮裡面聖的時機,伺機找到了自己信任的小太監,將藥粉和信物交給了他,他又拿着子璃的信物和藥粉尋機交給了金公公。金公公看到子璃的玉佩,熱淚盈眶,關上門泣不成聲。
皇上啊!您的兒子來救您了!您沒有看錯,在您的孩子中,最善良、最明白的那個人,他來了,他一直在想辦法啊!
金公公看着手中的瓶子,又哭又笑,暗下決心,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將它撒到皇上可以接觸到的地方。
想一想,似乎玉羅比他有着更多的優勢。他現在只是一個普通的下等太監,做着宮裡最低賤的差事,根本沒有接觸到皇上的機會。其實,玉羅現在的境遇也很難過,幾乎也沒有面見皇上的機會,可是,她現在在浣衣局啊!皇上和嬪妃們換洗的被褥和衣物,她雖然接觸的不多,卻終究還是有機會的。若是能將藥粉撒在皇上的貼身被褥裡,豈不是更好?
金公公咬着牙,在心裡努力思索着,該如何才能將這瓶藥交到玉羅的手中,只是,他不能直接去找玉羅,那樣非但完不成任務,還有可能給兩個人都帶來危險。從前自己得意的時候,圍在身邊獻媚的人很多,當他不再風光,那些人的嘴臉也就一個個的暴露出來了,除了幾個心善忠誠的,想要幫他,但也不敢表現出來。
仔細想了想,他現在在御膳房做着最下等的活,偶爾也是有機會可以見到那些還對他忠心的小太監的,他想了想,將藥瓶放入了懷中。
第二天,他一邊劈柴,一邊打量着,沒有見到熟悉的可以信任的人;第三天,又是沒有,五天過去了,他的心都有些焦躁了,再等不到,他就要不顧一切的自己去找玉羅了,也恰恰就在這天,他看到了越太妃身邊的小順子。
想當初,越妃是宮裡極不受寵的一個小小昭儀,溫柔懦弱,沒有後臺,膝下又無子女,自然常常被人排擠和忽視,生了重病請個太醫都要三番兩次的,給開的藥還不是好的。她身邊的小太監因此和太醫院的人吵了嘴動了手,被杖責五十大板。是他見他年紀尚小,悄悄讓人在他屁股上墊了厚厚的棉墊,才保住了他一條命。又讓玉羅提醒了皇上,皇上安排資深的太醫去給越昭儀瞧了病,她才從鬼門關裡走了回來。後來皇上憐惜,封了越妃,卻又極少臨幸,時間久了便把她給忘了。
可是,越妃雖然懦弱,深居簡出不參與宮中爭鬥,卻是一個心地善良懂得感恩的人,當她從鬼門關回來之後,什麼也沒說,只是在私底下見到玉羅和他的時候,突破規矩的拜了一拜說了一句話:“本宮欠姑姑和公公一條命。”
她說完這句話便匆匆離去了,這便是她的性子,誰也不想巴結誰也不敢得罪。
當時玉羅和金公公皆是一笑了之,沒有想到今日,果真就是需要他們來報恩的時候了。
因爲越妃不受寵,也不是皇后黨的人,所以子霖繼位、羅貴妃掌管後宮之後,倒也沒有過多的難爲她,還是照樣備受冷落,不好也不壞,普通到了不曾惹人注意的地步。
見到小順子,他只裝着不認識,小順子也不傻,自然也是裝着不認識。他劈好柴低頭抱着向牆角走去,小順子端着越太妃要的湯羹出門,自然而然的撞在了一起。
湯盅落地,湯汁撒在了小順子的身上,他馬上惱怒的大喝:“你沒長眼睛啊!”
他之所以說出這麼無情的話,不是因爲他真的發了火,面前的是他的恩人,他不會因爲這一點點污漬就大罵的,是因爲,在碰撞在一起的時候,金公公極快的低低說了一句:“有要事。”
小順子不是傻子,自然明白是不能說的事,且不是小事。
“順公公,實在對不起,奴才不是故意的,奴才年紀大了,抱的柴又多,直不起腰,沒看清,衝撞了您…..奴才真的知錯了……”金公公一邊說着,一邊用自己的袖子去給他擦拭濺上的湯汁。
“滾開!拿開你那爪子……”小順子一把推開他的手,喝道:“你那袖子髒的跟什麼似地,給咱家擦什麼擦,越擦越髒。去,給咱家取個帕子來,要是擦不乾淨咱家跟你沒完!”
金公公忙放下手中的柴火,向自己歇息的房間裡跑去,小順子厭惡的看着自己身上的湯汁,冷哼着跟着走了進去。
門不敢關,來來往往的人太多,越關越惹人生疑。
金公公迅速將那個瓷瓶塞進他的手中,一邊裝作給他擦拭,一邊低低的快速的說:“太上皇的解藥,交給玉羅,撒在被褥中。切記!”
小順子低聲回答道:“公公放心。”
“你這毛手毛腳的,咱家告訴你,這油花要是洗不下來,回頭咱家可跟你沒完,你得賠!”小順子惡狠狠的怒罵道。
有人過來勸了兩句,小順子順着臺階下來,又端了重新熬的湯羹罵罵咧咧的離去了。
“你呀,還果真是老了,越來越不中用了!滾,接着劈柴去!”御膳房的管事太監也怒罵道。
“是、是……”金公公忙彎着腰退下了。
抹去額頭的汗,他又開始有些擔憂了起來。不知道,到底有沒有人生了疑心,看出破綻來,小順子又能不能順利將解藥交到玉羅的手中呢?
金公公的一顆心,高高的懸了起來。
笑語正在廚房裡和芳兒一起準備晚飯,林大夫走了進來,站在笑語身邊,站了一會兒,似乎欲言又止。
笑語回過頭來,笑着問:“林老頭,餓了?給您一個包子先墊點吧?”
林大夫頭大,瞪了她一眼,搖搖頭:“敢叫我老頭的,你是第一個,出來,我有話要問你。”
笑語擦擦手,跟着他來到房中,倒了杯水遞給他:“老頭,喝水。”
林大夫咳嗽了幾聲,認真的說:“你這丫頭,一開始還叫我一聲林大夫,這幾天越來越沒大沒小的了。”
笑語呵呵一笑,認真的說:“我一看到您,就想到我爹。我從前常常叫他老頭的,他聽了也不惱,反而還樂呵呵的,如今……我想這麼叫他也難了,您就讓我這麼叫着吧!多了個閨女,你不是撿了個便宜麼?
一番話說的林大夫心裡酸酸的,暖暖的。想一想,自己若是可以和那個人有緣,如今孩子比小丫頭要大的多了,可惜,往事不能回首,機緣早已在她決然轉身的那一刻,便註定了錯過。他現在只想知道,她過的好不好,他更想知道,今天的她,是否也曾爲當年的選擇而後悔過?
“笑語,我想問你一件事…..那個……你原來曾經戴過的碧羅釵,哪去了?”林大夫猶豫着開口問道。
笑語忙說:“碧羅釵啊?送人了。”
林大夫眼角抽抽着,懊悔不已。早知道她捨得送人,該自己討過來的。
“送給誰了?”他忙追問。
“一個朋友,西藺的一個朋友。”她忙解釋說。
“那這枚釵是誰給你的?”他忙又追問,這纔是最重要的。
笑語眼珠骨碌碌轉着,瞧着他緊張認真的神色,故意反問道:“林老頭,你得先告訴我,你怎麼對那枚釵那麼關心,我纔會告訴你,那是誰給我的。”
林大夫猶豫了片刻,也沉默了片刻,輕輕開口說:“一個故人,一個年輕時曾遇到過的故人。”
笑語忙問:“她叫什麼?哪裡人?”
林大夫輕輕開口:“她姓舒,叫舒妤。是東平人,是我年輕是在東平認識的。”
笑語聽到那個名字,大大的震驚了一下,忙問:“你的老情人?”
林大夫的臉紅了一下,瞪了她一眼:“笑語,你問的還真是直白。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你明白嗎?”
笑語搖搖頭:“下雨跟老情人有什麼關係?難不成你們是下雨的時候認識的,天晴了就分開了?”
林大夫吐血,和不懂詩詞的人談詩詞,實在太浪費感情了。
笑語看林大夫不停擦汗,忙又問:“怎麼了?老頭你很熱?”
林大夫點點頭又搖搖頭:“笑語,跟你說話比較費勁,我能不出汗嗎?”
笑語咯咯笑着說:“老頭,我聽出來了,你這是拐着彎罵我呢!”
林大夫也點點頭:“好歹你還知道!快點說,那釵是誰給你的?”
笑語又笑着說:“就是和你有一腿的老情人啊!”
婆婆啊,我還真不知道,您年輕時也是愛過的。那麼,既然您愛過,也知道愛的甜和苦,當初,又爲什麼要活活拆散我和子璃呢?也許您有更大的抱負,可是,看看眼前的林大夫,似乎對您可是癡心一片呢!只是,兒媳我真的很爲他不值啊!他一定還不知道,在他愛的女人心裡,什麼都比不上權力和地位來的更重要,否則,他也不會不知道,他的這個女人,其實不姓舒,而姓田!
“她是你什麼人?她現在又在哪兒?”林大夫急切的追問道。
笑語的笑容落了下來,神色也變得糾結起來。
林大夫的癡心她能看懂,可是,告訴他真相就等於給了他當頭一棒,她要如何對他說。
“林大夫,何必要糾結於已經過去的情感呢?也許…..這個人,已經有了新的生活…..也許,對她來說,她更喜歡她想要追求的東西……既然不能相濡以沫,不如就相忘於江湖吧!”
林大夫的神情變得愈發傷感了起來,他點點頭:“我早就知道。初遇時,我喜歡上她,第二次又偷偷見面,我告訴了她,第三次她收了我的碧羅釵,說會等我,第四次她說,散了吧!不過是四面而已,除了她的名字,我對她竟一無所知。可是,這四面,已經足足影響了我的一生……你不懂這種情感……”
笑語的心也沉了下去,沉默了片刻,輕輕的開口說:“林大夫,她不姓舒,她姓田,她是我的婆婆,子璃的母后。當初,她拒絕了您,一定是因爲她要入宮封后的緣故,選擇什麼樣的路,也許不是當時的她說了算的……她的半生,都在爲她背後的家族和她想要的權力而活着。您,又何必執着這麼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