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鬼逃出冥府後, 便把衛尚隨手扔在了地上。
彼時的衛尚已經感受不到背後的疼痛,他的魂魄變得虛弱不堪,一脫離厲鬼的掌控, 整個人都縮在了一起, 渾身顫抖不止。
厲鬼原本正盤腿坐在樹下吸收周遭的陰氣, 聽到地上的動靜後, 才注意到衛尚的魂魄受了損傷, 她猶豫了片刻,一擡手,給衛尚補充了點陰氣。
陰氣環繞周身, 漸漸由口鼻進入魂體,衛尚的痛苦也稍稍減輕了一些, 他的四肢慢慢舒展開來, 就在地上沉沉昏睡過去。
兩隻鬼重回人間的第一天, 全都在養傷。
等到恢復的差不多,厲鬼要走的時候, 被衛尚給纏住了。
原來,因爲喝過孟婆湯的緣故,衛尚已經喪失了這一世的所有記憶,包括他是誰,他是怎麼死的, 以及···是怎麼受的傷。
但是, 在他一片空茫的大腦中, 卻留下了厲鬼救他的場景。
本來就是快要去投胎的魂魄, 衛尚的心智不復從前, 癡癡傻傻地,和嬰孩無異。所以, 在這個是時候把自身陰氣分出來一部分給他的厲鬼,就變成了他眼中唯一可親近的對象。
厲鬼一開始是不願意讓衛尚跟着的,但是拗不過他的堅持,一次次的甩掉又一次次被找到後,她慢慢開始動搖了。
尤其是有一次,她把衛尚扔在一座荒山裡,騙他在原地等着,然後隱匿了自身的氣息,閃身就出現在了千里之外。
她當時是沒打算再回去的,想着衛尚若是一直等不到自己,應該就會離開。結果當她誤入其他野鬼的地盤,因爲打鬥衝破自身氣息的封印時,沒想到衛尚竟跌跌撞撞地尋來了。
那一次她和野鬼打得相當慘烈,因爲衛尚咬住野鬼不放,她若是不想盡辦法取勝的話,他就可能會被野鬼打得魂飛魄散。
打跑了野鬼之後,她坐在地上休息,看到衛尚穿着破爛的衣衫,只剩一隻耳朵了還在衝着自己笑,她心中一動,也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衛尚是第一次看到面前的人露出笑容,厲鬼對他的態度一直都是冷冰冰的面無表情,但是笑起來臉頰兩邊各有一個酒窩,這使得即便厲鬼的臉色慘敗失去了活人靈動的神彩,也還是好看的。
於是他又笑了,這次直接笑出了聲,清朗的少年音仿若清泉一樣,聽得人躁亂的心都安靜了下來。
厲鬼聽着他的笑聲,微微一愣,然後僵硬的轉開視線,輕聲說了一句:“真是個傻子。”
衛尚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她叫他傻子,他只是一個勁的看着她,眼睛彎成了一對月牙,看起來溫柔且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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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厲鬼再也沒有主動驅趕過衛尚,只除了一次,她說要去找一個人報仇。
她不想把衛尚牽扯進去,卻無奈那個時候已經甩不掉他了。
衛尚在人間遊蕩了那麼久,早就變成了孤魂野鬼,他開始學着像厲鬼那樣,在極陰之地補充自己的能量,神智也慢慢恢復了一點。
最起碼不像一開始那樣,和小孩子一樣。
他敏銳的察覺到厲鬼的情緒不對,說什麼都不願意她一隻鬼去冒險。
厲鬼現在也已經騙不了衛尚,最後只能妥協,帶着他一起去了仇人家。
但是沒想到那仇人卻早有準備,他躲在一羣術士身後,看着落入圈套中的兩人,興奮地直跳腳:“快,大師快殺了那兩人,我給你們酬勞加倍!”
鋪天蓋地的靈符向着厲鬼飛來,危急時刻,衛尚撲到她身前,替她承受了靈符灼體的痛苦。
厲鬼眼睜睜看着衛尚的魂體閃了閃,逐漸變得透明,眼睛都紅了。
她一把抱住衛尚,瘋了一樣反擊,在殺的周遭血流成河之後,終於帶着人衝出了包圍圈。
經此一事,衛尚幾乎是又死了一次。在他快要魂飛魄散的時候,厲鬼甚至想過把他送回冥府輪迴,那樣或許能救得了他。
但是她大仇未報,回到冥府再想出來就難了。
就在她糾結着,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的時候,屋漏偏逢連夜雨,之前那個被她打跑的野鬼又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領着一幫子小鬼兒,把兩人圍了起來。
“小妮子,大哥奉勸你一句,把你相好的留下,大哥就放你安全離開。”
厲鬼自然不會把衛尚交給他,她“呸”了一聲,“你做夢!”
然後直接動起手來。
一番激戰之後,她負傷更重,揹着衛尚,勉強從野鬼手下的脫身。
但也是因爲這一次意外的爭鬥,她才得知,原來衛尚竟還有着大富大貴的命格。
而他們這種人的魂魄,向來是孤魂野鬼們最喜愛的大補之物。
這種大補不單單是指吃了他的魂魄就可以修爲大增,用點兒手段佔了他的身份,還可以確保來世能投個好胎。
爲了不至於讓衛尚淪爲其他鬼的食物,身受重傷的厲鬼只能帶着昏迷不醒的衛尚到處躲躲藏藏。
後來,因爲衛尚的魂魄一日比一日衰弱,厲鬼終於下定決心再闖一次冥府。
她身負仇恨,可以爲了報仇萬劫不復,卻無法眼睜睜看着一個無辜的人爲此付出灰飛煙滅的代價。
回去之前,她帶着衛尚去了一個地方。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和我爹也會有曝屍荒野的一天”,厲鬼揹着衛尚,看着樹林中那兩具面目全非的屍體,她低下了頭,也不管衛尚是不是能聽到,自顧自的說:“你知道嗎?我爹他打鐵的手藝可好了,所以我們家雖然不富裕,但日子倒也過得去。”
“而讓我最高興的一點,也就是我爹對我真的很好。他知道我不喜歡讀書,只愛舞刀弄劍,從來沒有逼着我像村裡其他姑娘那樣,溫溫柔柔安分守己,只等年紀到了,找個好人家就嫁過去。”
她將以往的日子娓娓道來,臉上少有的流露出懷念的神情,說她父親有多厲害,鑄劍的名頭在行內人聽來就是如雷貫耳;說她也很厲害,十里八鄉都知道她是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她說她叫鍾禾,最仰慕頂天立地的英雄。
說到最後,她閉了閉眼,任由淚水從臉頰上滑過,“但是這一切,現在都被人給毀了。”
事情的發生起因於郡裡的一家刀劍鋪偶然獲得一把珍稀寶劍,被一名恰好經過的大人物看中了。
結果後來大人物發現寶劍有些瑕疵,再次駕臨刀劍鋪想要問罪,驚慌失措的掌櫃的便向他推薦了鍾禾的父親,讓他來修補寶劍。
初時的修補工作還算順利,直到鍾禾不小心拿錯了模子,導致寶劍斷裂,從裡面掉出來一樣東西。
鍾父拿起地上的錦帛樣的布片,發現那是一張藏寶圖。
心知不妙的鐘父決定把藏寶圖獻上去,以求得大人物能夠原諒女兒毀了寶劍的行爲。
但就是這樣的一個舉動,爲他們父女兩人引來了無妄之災。
大人物笑眯眯的收了藏寶圖,嘴上說着要他們放心,不會追究鍾禾的過錯,但是不等兩人離開,就派了手下去滅口。
說什麼藏寶圖事關重大,他們父女兩個只要活着,他就難以安心。
鍾禾與父親雖然都有武藝傍身,但怎麼可能是訓練有素的護衛們的對手,所以不過一刻鐘,她與父親就接連被長劍刺穿身軀,倒在了血泊之中。
接下來的記憶就有些模糊了,她只記得大人物似乎是相信鬼神的存在的,所以他每次動手或者命令手下殺了人,都會找術士做法,打散那人的魂魄,免除後顧之憂。
她與父親的屍體被放置在一間漆黑的小屋中,術士點起了蠟燭,嘴裡唸叨着她聽不懂的詞句,然後拿起一張符紙,放入手邊的石盆裡浸泡。
術士把浸泡過的符紙貼在兩人屍體的面部,隨着藥水腐蝕血肉的聲音響起,屍體很快就變得面目全非。
當強烈的痛感藉由屍體與魂魄的聯繫傳導過來時,已經變成魂體的鐘禾捂着臉,痛的在地上打滾。
就在她的魂魄冒出黑煙的那一刻,她看到父親朝着那些術士露出了尖長的獠牙。
鍾父在目睹女兒被折磨的痛不欲生的一瞬間變成了厲鬼,用魂飛魄散的代價,給鍾禾留下了一線生機。
鍾禾很久沒這麼說過話了,她絮絮叨叨的說完了自己短暫的一生,見背上的衛尚還是沒有半點反應,她苦笑一聲,正準備離開,聽到不遠處有一陣人聲傳來。
她立刻停下了腳步,因爲她聽到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林子裡不怎麼安全,二哥不要走遠了。”
“知道了。”
輪子碾過地上枯枝落葉的聲音昭示着有人在往他們這邊過來,鍾禾揹着衛尚,下意識地想要躲開,但是想到青年根本看不到她,又默默站住了。
她看到桑柘坐在輪椅上,從一棵大樹後面繞過來,在輪椅的輪子卡進樹根裡的時候,他發現了地上的屍體。
聽到青年在喊其他人過來,準備把兩具面目全非的屍體埋葬,鍾禾突然笑了一下,她指着桑柘,對衛尚說:“看,真的好巧,這位桑公子是我父親的舊識,他們兩人一見如故,是忘年交。”
說着,她又想起來什麼,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說起來,我們兩人還曾經被父親胡亂牽過紅線,差點湊成了一對兒,但是我看得出來他對我無意,又不想太丟面子,便主動告訴他,我喜歡魁梧的男子。”
一直等到桑柘他們離開,鍾禾又在林中的兩座新墳前站了一會兒,就揹着衛尚去了冥府。
鍾禾在逃離冥府的時候打傷了許多鬼差,在奈何橋上大鬧一場使得當天輪迴投胎的小鬼們不得不滯留一天,等待輪迴路的秩序恢復,可謂是產生了極其惡劣的影響。
所以當她回到冥府,立刻就被抓去了森羅殿。
衛尚因爲是被鍾禾強制劫持出冥府,所以並沒有受到什麼處罰,只是喝了一碗孟婆特製的藥水之後,就要被送去輪迴。
衛尚再一次忘記了所有,就在他踏上輪迴路的那一刻,內心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他不能去輪迴,他要去找一個人。
然後時間就好像是倒轉回了鍾禾大鬧冥府的那一天,衛尚爲了擺脫鬼差的追捕,打翻了孟婆的湯鋪,踩着無數小鬼的腦袋飛出了奈何橋。
鬼差們因爲反應太慢,再次被上級訓斥了一遍。
從冥府出來,衛尚去找了鍾禾所說的那個大人物,用漫天黑氣包圍了他的府邸。
殺了人之後,衛尚徹底變成了厲鬼。
之後的數百年裡,他都在人間遊蕩,神智混沌,爲了找一個連模樣都不再記得的人,走過了無數的地方。
而他的實力,也在一次次從鬼差的圍剿中逃出之後,愈發強盛。
在這樣渾渾噩噩的狀態下,他找了百年,終於在一次突然的清醒之後,想起了鍾禾。
不知怎麼恢復了全部記憶的衛尚回到了冥府,自願留下來與鍾禾一起受刑。
冥府考慮到現如今各大殿的人手都不充足,而且還一代不如一代能打,商議了許久,決定破格收下他,安排他做了個帶刑鬼差。
一晃就是將近千年的時間過去,鍾禾早就刑滿踏入了輪迴,但是衛尚卻因爲習慣了冥府的工作氛圍,就這麼留了下來。
偶然的一天,已經升爲一殿之主的衛尚路過奈何橋,下意識地就停住了腳步。
他看着面前熙熙攘攘地人羣,眼中流露出懷念的神色,正要收回視線的時候,他看到了人羣中站着的一個青年。
青年長相清俊,他的衣服溼噠噠的,正擡頭好奇的打量着四周圍的環境。
不知怎麼的,衛尚的腦海裡突然蹦出一個畫面,身穿紅衣的女子指着一個坐在輪椅上的青年,含羞帶怯地說他們差點就成了一對兒。
派手下拿來了有關青年的資料,確定他的情緣另有他人,只不過還需經一番曲折才能終成眷屬之後,衛尚挑脣笑了笑,決定看在鍾禾的面子上幫幫他們。
所以他踏上了奈何橋,在青年即將要喝下孟婆湯的那一刻,捏着衣領把他提了起來,“你,暫時還不能去投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