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要揹人, 騰不出手,所以榮映就把手上的那壇溪山霜釀遞給了桑玉樞,讓他抱着。
桑玉樞沉默了一會兒, 伸手接過了酒罈。
揹着桑玉樞往桑家走的路上, 榮映每走一步, 都要感慨一遍背上的人是真的很瘦。
十幾歲的少年, 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但是桑玉樞卻因爲站不起來,雙腿都有了一定的退化,細地跟尋常人的手臂有得一拼。
有輕功傍身, 在加上背上的人實在沒什麼分量,所以榮映走的很快, 不過幾個呼吸間, 他們已經可以看到桑家大門外貼着的大紅喜字。
有護衛守在大門兩側, 只需要繞過眼前路旁一棵大樹,就會有人看到從山下回來的兩人。但是就在這個時候, 榮映感覺到背上之人搭在自己肩上的雙手微微收攏了一下。
他這是在緊張?
榮映的腳步頓了頓,透過枝葉間的縫隙往大門那裡看去,似乎是有客人要離開了,有許多人進進出出。
想到了什麼,他的腳步一轉, 朝着後院的方向而去。
桑玉樞見榮映沒有直接帶着他從大門進去, 原本緊繃的神經慢慢放鬆了下來。他也是看到桑家門前有那麼多人, 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件蠢事。
桑家今天來了很多外人, 其中還有一大部分重量級的人物, 衆目睽睽之下,如果自己是被人揹着回來的, 那桑家三公子是個廢人的傳言只會愈演愈烈。
這一點對他很不利。
更何況揹他回來的人是桑柘,是他的二哥,很難不引起有心人的猜測。
眼看着離大門的方向越來越遠,桑玉樞低下頭,盯着眼前動動手就能碰到的後腦勺,覺得方纔的自己肯定是被鬼迷了心竅,不然怎麼會同意讓桑柘揹他?
心中疑惑不解,桑玉樞暗暗猜測,看來自己的話還是太多了。下一次絕不能這樣了,他應該跟上輩子一樣,和桑柘劃開界限。
榮映並不知道桑玉樞此時在想什麼,他輕手輕腳地來到桑家後院的牆外,回頭小聲叮囑了一聲:“抱緊。”
然後原地一躍,腳步踏在牆壁上,如履平地般,眨眼間人已經落到了院子裡的地面上。
這其間,榮映的一縷頭髮被風吹起,直接糊了桑玉樞滿臉,令他下意識的閉上眼睛,用一隻手抱着酒罈,騰出的一隻手把臉上的頭髮撥開。
榮映剛一落地,就打算趁着沒人發現趕緊溜,沒有注意到身後的桑玉樞僅僅是一隻手虛虛的抓着自己的衣領,轉身的動作幅度很大,桑玉樞一個後仰,幾乎被摔出去。
千鈞一髮之際,他腰部一個用力,一隻手臂緊緊勾住了榮映的脖子。
“咳!”
榮映被勒的呼吸一窒,他趕緊拍開桑玉樞的手臂,“鬆,鬆開一點,別抱那麼緊,要勒死了。”
桑玉樞:“······”
他悻悻然鬆開手,悄悄紅了耳朵。
回到住處,榮映在桑玉樞的房間裡找出來一輛新輪椅,然後把他輕輕放下。
桑玉樞坐穩,將手臂朝前一伸,把酒罈遞給榮映,“有勞二哥送我回來,喜宴還沒有結束,你現在去還來得及,大哥一定在等着了。”
榮映低下頭,看到面前的少年眼睛亮亮地看着自己,心中一軟,“你也要去的吧?正好我推你過去。”
桑玉樞微微垂下眼,“開席前我已經喝過喜酒,就不去了。”
榮映想了一下,接過酒罈,“那好吧。”
沒有多留,榮映轉身走出了桑玉樞的房間,剛走出幾步,就聽到了身後傳來關門的聲音。
無奈的笑了一下,他稍微整了整儀容,邁步往待客的院子裡走。
一路上,有桑家的下人看到他,全都露出驚訝的表情,反應過來後紛紛向他行禮,“二公子。”
榮映點了點頭,與他們擦肩而過。
等他走後,那些下人忍不住在原地嘀咕――
“二公子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也不知道,沒聽說啊!”
“奇了怪了,二公子好像是從後院過來的。”
“……”
耳邊的人聲越來越密集,榮映走過一條長長的廊廡,進了拐角處的一個院子。
院子裡擺滿了鋪着紅色桌布的八仙桌,每張桌子上面都坐滿了人,觥籌交錯間,一派熱鬧景象。
榮映只是稍稍愣了一下,就已經有人把他認了出來。
“二公子,好久不見了啊!”
一個青年端着酒杯正到處敬酒,不小心撞上一個人,正納悶呢,一擡頭看到榮映,臉上當即露出驚喜的表情。
榮映眼睫顫了一下,他並不認識這個人。
正苦於不知道該怎麼做出迴應,一旁又有好幾人湊了過來。
“哎呀,真的是二公子啊!”
“久聞二公子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凡!”
“二公子來的遲了些,我看是要自罰一杯了。”
臨近的幾桌人就這麼嘰嘰喳喳地說了起來,榮映往後退了一步,明白了眼下的狀況。
他還以爲是自己在接收原主的記憶時出現了偏差,纔會不認識這些人。現在來看,哪裡是他記憶出現了問題,是他們原本就互不相識。
眼看着就要被一羣無關緊要的人纏住,榮映看到了一道紅色身影往這邊走來。
能在這個時候穿紅衣的,也就只有他那位在今天成親的大哥,桑家大公子桑金梧了。
“各位,不好意思,舍弟剛剛回來,路途勞累不便待客,這樣,鄙人代他和諸位喝一杯。”
在場衆人皆是人精,看到這種情況怎能不明白桑金梧的意思,“哎呀這怎麼使得?大公子言重了……”
桑金梧並不是扭捏的人,別人給了他面子就要還回去,於是仰頭喝乾了自己杯中的酒。
來來回回說了一大通客套話,他順利把榮映從人堆離扒了出來。
穿過人羣往主桌走,桑金梧說,“一直不見二弟回來,大哥還以爲你路上出了什麼事,真是好一番掛念,現在看你沒事可算能放下心了。”
榮映:“讓大哥費心了。”
他把酒罈提到胸前的位置,“我記得大哥之前最愛喝溪山的酒,所以路過的時候特意帶了一罈回來。”
桑金梧面露驚喜,他接過酒罈,隔着泥封嗅了嗅,眼睛都亮了起來,“是溪山霜釀!這可是好酒啊,溪山上那幾個老怪一年就往外賣一罈,而且一個個的爲人刁鑽的不行,二弟肯定費了大功夫吧?”
榮映回想了一下原主得到酒的過程,好像也不是很難,只不過不能廣而告之就是了:“花了些錢買來的,我路過溪山的時候,剛想着要上去買酒,就碰到那幾個老怪的徒弟偷了一罈酒打算拿下山倒賣,我便買下了。”
“原來竟是這樣嗎?”桑金梧聽得嘖嘖稱奇,“這也就起二弟這麼好運氣,擱到旁人身上肯定買不到!”
榮映挑了挑嘴角:“大哥說笑了。”
“這哪是說笑?大哥說的都是真的!”桑金梧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說這個了,今日我們兄弟重逢,又有美酒作陪,一定要好好喝一杯,不醉不歸!”
兩人說着,已經來到了主桌。
一個面目威嚴的中年男子坐在最中間的位置上,他看到榮映,微微頷首,“回來了?”
“路上有事耽擱了一些時間”,榮映低眉斂目,說着乖順地叫了一聲爹,“讓大家擔心了。”
桑林,也就是桑家的家主,見狀露出了一個和藹的笑容:“說的這是哪裡的話,平安回來就行。你一路上也幸苦了,趕緊坐下來吃點東西。”
有人讓出座位,榮映不着痕跡的看過去一眼,答了一聲好,坐在了桑林身旁。
主桌上靜了一會兒,桑金梧拋了拋手中的酒罈,吩咐手下人去廚房拿了幾個瓷碗,“今天各位可是有口福了,我二弟千辛萬苦弄來的溪山霜釀,讓給大家都嚐嚐。”
桌上的人都在叫好,榮映卻在桑林身邊逐漸手腳發涼。
恐懼感像是與生俱來的本能,讓他下意識想要逃離這個地方。
就是這個人。
把當年只有三四歲的桑柘帶回桑家,給了他姓名,給了他無數人豔羨的身份。
但是與此同時,又在一次次的暗示,讓他謹記自己的身份。
八、九歲之前還太小,桑柘看不出桑林的暗示。直到有一天,他和桑家旁系的幾個小孩打架,說了一聲“這裡是我家,你們滾開”,被恰好路過的桑林聽到。
當天晚上,他被人從牀上提了下來,帶到一處地穴裡,關了三天才放出來。
地穴的環境陰暗潮溼,甚至還有老鼠蟲子什麼的,第一次被關進去的桑柘因爲害怕哭了一天一夜,到最後出來的時候嗓子都壞了。
他去找桑林哭訴,但是沒有得到迴應,因爲他當時還是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
那一次過後,沒隔幾天,他又一次被關進了地穴,然後是第三次,第四次……
一次不懂,兩次不懂,三次、四次、五次……
桑柘發現他只有在說“我們桑家”之類的話時纔會被關起來,慢慢地,他懂了。
他叫桑柘,但他從來不是桑家人。
桑林看出他的轉變,第二天就派人把地穴給埋了。
……
“柘兒。”
桑林突然開口,喚回了榮映的思緒,他一個激靈,眼神中還有驚慌沒來得及隱藏。
桑林憐愛地拍了拍他的背,“我看你臉色有些蒼白,一定是路上太過疲累,不如回去休息吧。”
“……好。”榮映站起身,向桌上衆人告辭之後,回了自己的房間。
他走的有點快,一進屋就反手關上了門。
長長吐出了一口氣,榮映撫着自己的胸口,覺得自己對桑林的兇殘程度有了更進一步的瞭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