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後來發生了什麼,其實顧綺野也有點記不清了。
他只記得在回到中國的火車上,蘇子麥先是紅着眼,垂着頭,發了很久很久的呆,她臉色蒼白,剛剛纔垂下的眸子,很快便被眼底涌上來的水霧遮住了。
到了這時,她才忽然有了反應,慢慢擡起頭來,憤懣地看着他。
好長一會兒的時間裡,她幾近無理取鬧地打罵着他,像是一個歇斯底里的小瘋子。
可後來,蘇子麥又趴在他的懷裡,抱着他哭了好久好久。
車廂內光影晃盪,就好像一場醉夢,女孩無聲地慟哭着,青年放空眼神,無聲地望着窗外發呆。
他們也希望這只是夢。
如果這只是一場夢,那得有多好?
可那時顧綺野已經什麼力氣都沒有了,他分不清這是夢還是現實,只是靜靜地癱坐在那裡,擡手摸着蘇子麥的頭髮。
當顧綺野從記憶中迷迷糊糊地回過神時,夕陽已經快下山了。暮色籠罩山坡,微微的殘紅照亮了顧綺野惘然的側臉。
他擡起頭來,眼前的這場葬禮還在繼續,倒不如說甚至還未開始。
顧文裕的屍體早就已經隨同無人島的那場大火一同逝去。現如今的棺材裡是空的。簡易佈置的祭臺上立着顧文裕的墓碑。
墓碑上環繞着一圈白色的花束。
這是一場簡陋得有些可笑的葬禮,沒有精心準備的悼詞,沒有華貴的裝飾,有的只有沉默的人們聚在一起。
畢竟一切都來得太過倉促,太過突然,誰也料不到這場忽如其來的死亡,他們來不及爲這場葬禮花太多心思;
另一個原因,則是這一家族的人現在要麼是國際通緝犯,要麼被救世會盯上,又或者兩者兼具,是被救世會盯上的國際通緝犯,於是做事必須低調,不然容易惹禍上身,哪有空聘請專業人員來主持葬禮?
但最主要的原因,其實還是在這兒的每一個人,心裡都知道顧文裕不會喜歡那麼正式和嚴肅的葬禮。
所以,葬禮的每一處佈置都搞得很隨性,像是一個大草臺班子。
這小子生前吊兒郎當的,死後多半也是吊兒郎當的。
要是他站在這裡,一定會說,“哎葬禮這種東西,隨便敷衍一下就好啦,反正死人又不能從棺材裡跳出來踹你們屁股”,想到這兒,不知爲何顧綺野忽然輕笑了兩聲。
他連弟弟說這句話時的語氣都想象得出來。這纔是最好笑的。
片刻之後,顧綺野從墓碑上移開目光,擡眼看向遠處站在榕樹下邊的蘇子麥。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她也慢慢擡起頭來,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蘇子麥好像還沒原諒他,又好像沒原諒自己。
她這兩天把自己鎖在房間裡,抱着膝蓋蜷在衣櫃邊上,沒說過一句話。顧綺野送餐時她也什麼都沒吃。
到了這一刻兩人才目光相接,蘇子麥的眼裡沒有責怪,沒有憤懣,只是空蕩蕩一片。
“小麥,我們過去吧,你大哥在等你呢。”柯祁芮走了過來,擡手搭在蘇子麥的肩膀上,帶着她來到了顧綺野的身邊。
另一邊,蘇蔚扶了扶眼鏡,面無表情地走到了顧卓案的身旁,伸出一隻枯槁般的手,沉默地推着顧卓案的肩膀向前。
家裡的幾人來到了那具可笑的空棺材前邊,顧卓案垂着頭,臉色陰鬱而暗沉。
蘇蔚的袖口中飛出了一把教尺。教尺緩緩變大,像是一把鏟子那樣,在墓碑的前方挖了一個大坑。
而後又飛至那口空棺材的內部,把那口空棺材往坑裡送了進去。
教尺翻卷着沙土,正要往坑洞裡埋上去,顧綺野忽然伸出手,制止了外公。然後在蘇蔚不解的目光裡,他蹲下身來,慢慢地從地上捧了一把土,往棺材上倒去。
一片死寂中,流沙和土塊嘩嘩地砸在棺材板上,傳出的響聲迴盪在墓地裡。
蘇子麥站在顧綺野的後邊,沉默地望着顧綺野的背影,他認真而專注地從地上捧着土,一片一片地送進坑裡。
“仇報了……但債,還沒還完。”蘇蔚雙手背在身後,沙啞地說。
“岳父,我們得找出救世會的人。”顧卓案沉聲說,他的聲音剋制地顫抖着。
“不,文裕更希望我們好好生活。”顧綺野說,“就到這裡爲止吧,老爹,外公,別再執着下去了。”
他頭也不回,只是壓低了聲音,“難道爲了復仇,讓這個家裡失去更多的人,你們就開心了麼?媽媽又會開心麼?如果她知道……文裕爲了她而死在那裡。”
顧卓案和蘇蔚都沉默了,二人無言以對。
可顧卓案儘管默然,雙拳仍然緊緊地攥着,他的身板硬得像一塊鐵,瞳孔深處的那一抹猩紅揮之不去。
蘇蔚一隻手背在身後,另一隻手擡了起來,輕輕地拍了拍顧卓案的肩膀。
蘇子麥很快也無聲地蹲下身,陪着顧綺野一起往坑裡灑土。過了一會兒,那座棺材的輪廓越來越模糊了,土塊覆蓋了大半的棺材板。
“我們到底在幹嘛?”她輕聲說,“老哥的屍體都沒留下,我們卻在埋空棺材。”
她已經有兩天沒說話了,這時從喉嚨裡擠出來的話音有些沙啞。
“不知道。”顧綺野搖了搖頭,“文裕如果還活着,一定會笑我們是白癡的。”
兩人擡起頭對視了一眼,輕輕地呵笑了一聲,然後蘇子麥的眼圈忽然紅了。
她一邊把手指滲進土裡,抓緊一把沙土,一邊說,“我好想他這時突然從棺材裡跳出來,罵我們是笨蛋,狠狠地取笑我們,說他根本沒死,都是騙我們玩。”
顧綺野沉默片刻,“說不定呢。”說完,他又往坑裡灑了一把土。
不久過後,棺材便徹底被埋沒在了一層厚厚的沙土中。這時林一瀧走了過來,在顧文裕的墓碑前放了一支白色的野菊。
其實林一瀧也是爲了自己的哥哥來的,林正拳也被埋在這裡,現如今只有湖獵的地盤纔是安全的。他們想看望親人的墓碑就只能是這裡,沒其他可行的選項。
林一瀧沉默地矗立了片刻,“雖然我們往來的時間不長,但你是一個值得深交的朋友。”
西澤爾也走了過來,他沒帶花,所以留下了一張背面和正面都是空白的奇聞碎片。
這是他仿照李清平的手法做出來的碎片,是連普通人也能使用的碎片。碎片裡什麼都沒有,只不過藏着一枚戒指。只要捏碎奇聞碎片,那枚戒指就會出現。
這是老國王以前送給李清平的戒指,象徵着王庭隊的尊貴身份。
可中學生哪有戴戒指上學的,李清平後面來到人類的世界上學,擔心被教導主任處分,乾脆就把那枚寶貴的戒指偷偷地留在了箱庭裡,老國王知道這件事之後氣的不輕,差點得了肺炎。
後來的後來,在覆滅了王庭隊,離開了鯨中箱庭的那一天,西澤爾從李清平的寢室裡找到了這枚戒指。
而直到現在,他才知道李清平心心念唸的那個人類世界的朋友“顧文裕”,原來就是一直幫助着他們的黑蛹先生。
所以他把這枚戒指做成了一枚奇聞碎片,留在了空蕩蕩的墓碑前邊。
其實前兩天從顧綺野的口中得知這個真相的那一刻,西澤爾大感震驚,發呆了老半天,嘴巴張得老大了。
直到口袋裡的小鯊魚用魚鰭狠狠地拍了他一巴掌,他才慢慢地回過神來。
當時的西澤爾腦子裡就在想,所以,李清平到底知不知道顧文裕就是“黑蛹”呢,黑蛹又知不知道李清平其實就是“紅龍”呢?
西澤爾想破腦袋也沒搞清楚這個答案,也許這兩人死翹翹的時候,心裡都在後悔沒有把自己的身份告訴對方吧?
“真是兩個彆扭又擰巴的人啊。”他心裡這麼感慨着。
“大撲棱蛾子,鯊鯊命令你在地下要安息哦。”
這時,亞古巴魯忽然從他的口袋裡冒出腦袋,對着墓碑說。
“噓,亞古巴魯,趕緊回去……這裡有其他人。”西澤爾低聲說着,把小鯊魚的腦袋摁回口袋裡,隨後側過腦袋,悄悄地看了一眼正在榕樹下閉目歇息的周九鴉。
周九鴉抱着肩膀,忽然睜開了那雙金色的眼瞳,不冷不熱地看了他一眼。
西澤爾打了個哆嗦,很快便溜走了。
隨之走來的是柯祁芮。
她想了想,而後從風衣口袋裡取出了一包菸草,在墓碑前放了下來。
“雖然知道你不抽菸,但我也沒什麼好東西可以給你,就這樣咯。”她輕聲說,“你真傻啊,小子……明明有個這麼愛你的妹妹卻不珍惜,人怎麼可以傻到這種份上呢?”
說完,柯祁芮便把雙手抄入風衣口袋裡,轉身離開了。
天色漸漸地暗淡,海風吹了過來,顧綺野的額發被風掀了起來,他微微眯起眼睛,扭頭看向了風吹來的方向。
從山上可以望見遠處的海灣,夕陽在這一刻沉入了海平線的下方,把灑落在墓地上的最後一抹餘暉收走了,整個世界都黑了下來,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
“哥哥,我們回家了。”蘇子麥伸手撫過墓碑,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