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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乍暖,禾青的身子養的將將好,又因爲飲食上上了火,喉嚨腫痛的難受。
雍正每日裡到鍾粹宮的日子,也越發的勤快。
這兩年雍正偏寵鍾粹宮的心思越發明顯,尤其是晉升皇貴妃之後,這一年多哪怕身子不適,卻也勝券在握,獨得恩寵。前朝有端親王壓着,雍正也不是年輕的小皇上,底下諫官後宮盡都不敢置喙半個字。後宮嬪妃對此苦不堪言,卻又巴巴的望着,背地裡暗暗詛咒皇貴妃命不久矣。
三兒對此很是惱怒,裕妃幾回過來看望,都讓禾青輕飄飄的壓着,只是笑道,“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爲一類。自己的命自己清楚,何必遷怒別人。”
裕妃聞言,面色一頹。
禾青卻很看得開,她早年不痛快的都過去了。一來是眼下兒孫滿堂,最小的兒子也收了心思成了家。二來是如今和和美美,四爺也儘量的給予了應有的尊重和關愛。那些她原來對於皇后的酸,對於年氏一等的小氣,再到今日也都煙消雲散,不再提及。
生無遺憾,死又何懼?
只是這樣的話,禾青卻不能說出來。三兒見禾青越發懶散隨性,不愛弄那些胭脂保養打發日子,更喜愛一捆束髮窩在宮中,倚着窗邊,坐在廊邊,隨便如何都好。任是天上的雲,地下的花兒,都能讓禾青怔怔的看上一天。
禾青的動靜,很快傳到了養心殿。
雍正對此的反應,卻是輕輕的嗯了一聲,越發的忙了。
楊氏進來的時候,低聲只和禾青一人在耳邊傳話,“皇上昨兒個就從殿裡拿了一張舊日的聖旨,反反覆覆的看。”
“看了又放回去?”禾青垂眸,語氣淡淡,又很是肯定。
楊氏眼下晃着滿滿的陰霾,點頭,“皇上似乎舉棋不定。”
禾青抿着脣,神情一動,“知道了。”
“主子,”楊氏急聲低喊。
禾青輕輕一擡眸,緩緩以笑安撫,“我心裡有數,放心吧。”
楊氏捏緊了拳頭,僵持半日,才勉強的扯了嘴角,“奴才就不打擾主子歇息了。”
“嗯。”
禾青自己鋪了鎮紙,備了幾封信紙,獨自在案桌上寫了幾封家書。一封是遠在山陽的父母,一封是□□不知何處的武有本,還有一封則是對自己極爲照顧的武有志。猶豫半日,禾青又寫了一封,給遠在蒙古上的朝曦。
以免驚動旁人,禾青早就揮退了所有人。提筆時躊躇猶豫,待到寫時卻是下筆有神。洋洋灑灑一大篇,禾青折了又折。
家書暗下送去,至於武有本的,禾青則趁着弘昰進宮的時候提了一句。弘昰以爲是兩兄妹的一些私密話,書信到了手裡就連忙把通信的海東青放了出去。遇到這樣聽話的弘昰,禾青心裡也高興兩分,兩母子又絮絮叨叨的說了會話。
禾青當夜早早睡下,讓風塵僕僕而來的雍正鬆了口氣。
“禮貝勒今兒給主子請安,主子很是高興,晚膳用後早早就睡了。”三兒福身解釋,隨即出了門。
雍正害怕禾青等他,對此也不惱。只是眉宇略沉,換了衣裳也隨之睡了。
待到次日,雍正上朝回來,才知道禾青竟是昏睡不起。
雍正當下丟了手裡的事務,馬不停蹄的趕到了鍾粹宮。
三兒跟着禾青,基本的診脈還是懂的。禾青脈象緩緩,比常人慢了許多,三兒心知其中有異,待到請來御醫一診,這才肯定的把消息傳了出去。雍正來的時候,鍾粹宮中御醫扎堆,裕妃齊妃連着蟄伏許久的鈕貴人,也在前殿等候消息。
禾青躺在牀上,神情依舊是昨日可見的香甜。雍正說不出的慌張,他才陪着過了一夜,卻絲毫沒有發覺禾青的不妥之處。尤其是禾青這規規矩矩的睡姿,看得雍正既懊惱又自責。面上晦暗不明,又苦自己一時插不上手,不自覺的站在窗前,立成了一樁冰雕。
衆人見雍正這般反應,噤若寒蟬。連上前輪番把脈的御醫,都要退避三尺,不敢有多的動靜。
禾青醒來的時候,瓜爾佳氏和巴雅拉氏陪伴身側。自己囫圇睡了許久,禾青醒來瞧着光景,不言而喻的明白過來,“我睡了多久?”
“睡了都兩天了,三爺和六弟來了好幾次,汗阿瑪也是方纔才走開。”瓜爾佳氏連忙將禾青扶着坐了起來。
禾青眉頭一皺,方纔一說話,總覺得自己內火很重,又兩日昏睡,很是難受。
巴雅拉氏轉身,吩咐奴才將備好的溫湯送上來。禾青就着巴雅拉氏的手,抿了幾口,“倒是讓你們擔心了。”
“只要額吉沒事,算不得什麼。”瓜爾佳氏輕笑,看了巴雅拉氏一眼。
禮貝勒府裡被弘昰嚴厲把守,沒有子嗣,也沒有鶯鶯燕燕的。巴雅拉氏一身輕鬆,對此接道,“額吉若是心疼,不說嫂嫂,就把我留下。一來好照顧,二來又不折騰,豈不正好。”
禾青面色一輕,點了點頭,“我真留下你,自有人要過來鬧。”
“額吉還笑話我!”巴雅拉氏嬌氣的道。
瓜爾佳氏見此,跟着也說了兩句。禾青又喝了幾口,這才知曉自己一睡,倒把御醫太醫都急得不行。雍正一個不高興,這些人恨不得都在鍾粹宮吃喝拉撒,今早讓禾青醒過來。禾青頗爲感慨,叫了三兒近身,“你去和皇上說,我已無大礙。”
三兒一頓,“要不,讓御醫再進來瞧瞧。”
禾青搖頭,“不必了。”
禾青一時看着憔悴些,但身子一時沒尋着大的毛病,御醫又被禾青按下敲打一番,只能暗下滋補着,不敢漏出消息。如此倒讓禾青十分自然又決斷的,讓兩個媳婦快回府中,自己如此寥寥過了幾日。
連着每日吃下的藥帶着一股子怪味,禾青也能不眨眼的解決。
雍正見禾青如此配合,又似有康健的跡象,很是鬆了口氣。
五月的天正好,月季、牡丹、五色梅等再院中百花爭豔,禾青坐在石榴樹下,癡癡地看着。
雍正細心的替禾青攏了披風,似乎怕驚擾了一般,聲音輕的出奇,“坐了一會兒,也該回去了。”
禾青淺淺一笑,“還想坐會兒。”
“不冷麼?”雍正摸着禾青微涼的手,皺眉。
“不冷。”禾青垂眉,瞧着兩人相握的手,微微一動,反手握緊。
纖細的手輕輕地,沒什麼力氣。讓人有些手腳不太得力一般,雍正不露聲色,心底卻是一跳暗自打量着禾青的神色,又緩緩一笑。
禾青的神情,太過溫柔可人。
神色早已添了爲人父母的溫婉,韻味成熟。若說年輕時的風流奪目,卻不比如今渾身氣質通透,摸了那些棱角犀利,砌成了一塊暖玉般,把雍正看得心頭一舒。
禾青擡眼,萬千感慨,“前幾天睡着的時候,我總想起當年在武府,頭一回遇見四爺的場景,歷歷在目。”
雍正不想禾青談起此事,面上不由的高深起來,搖了搖頭,“可不是頭一回。”
禾青滿懷着一堆話還不曾說出,就被雍正此言打斷,不可置信,“怎麼不是?”
“原本是聽聞武府名聲清廉,也還舉棋不定不知定奪誰家宅院住下好些。只是陰差陽錯和你見了一面。皇考知曉後,便帶了我一同進府暫住。”雍正眉梢一動,提起這個,他還真有些恍悟,“如此說來,你我也是有緣有分。”
禾青狐疑的瞅着雍正,“何時?”
雍正會心一笑,“你該是忘了,總之你帶着幾個護衛把人打得厲害,卻也無處尋傷。巴巴的,還讓當地縣衙將此人抓拿處置。當時爺就想,你這人當真是個潑辣性子!”卻不想入了府後,見到的是規規矩矩,一心學習主持中饋的小女兒家模樣。自然,兩人鬧得不愉快,也是接踵而至。
事實上,禾青小時常常做這種讓人無話可說的事。禾青哪裡記得清楚,只記得進京前的最後一次,被武有志做筏子帶她出門吃了什麼,那些後事禾青聽得反而迷糊了,“可惜,我竟不知曉。”
“爺記得就是。”
禾青莞爾,突地道,“四爺這兩年,對我真好。”
“以前就不好?”雍正瞥了一眼,引得禾青不服氣道,“也好,就是沒有現在好。”
今非昔比,雍正懶得去逗弄十來歲的姑娘,兩人情分也大不相同。這幾年越發沒了顧忌,禾青時常歡喜,又很是惴惴不安。雍正想道自己至今也是忙起來誰都不記得,前幾日又爲了藥丸的事,並沒有太多的陪伴着禾青。
只是禾青對此也不難過,反而樂得清閒似的。誰尋她都願意留下來奉一杯茶。不論說什麼,禾青都很有耐心。興許是近日禾青太靜,雍正心底裡存着一絲慌亂,倒是隱晦的提醒着,讓鍾粹宮恰到好處,有時常有人走動,卻不會驚擾了禾青的作息。
雖暗自一番用心,可聽得禾青這麼說,雍正面色也有些難看。說到底,還是自己欠她的。
禾青見雍正這樣神色,很有些得意,“四爺抱我回去吧。”
雍正奇異的瞧了禾青一眼,卻見禾青輕抿脣瓣,聲色嬌軟,眼含春水,“好不好?”
左右就在鍾粹宮裡,雍正順勢長臂一伸,俯身將禾青抱進了懷裡。禾青低着頭,咬牙將手環到雍正的脖頸上,整個人柔順的倚靠過去。
雍正眉頭輕輕一扭,他總覺得今日禾青身子沉了許多,人的精神似乎也在眨眼間頹敗了下來。還要深處想,卻聽懷裡低聲輕柔的問他,“四爺覺得我今日,可是老了許多?”
“你一向好看,不老。”雍正說的真心話。
禾青滿心歡喜,只覺得自己做的不枉白費,“四爺以後少戴眼鏡,會顯得年輕。”
“太年輕了,你怕不樂意。”雍正哂笑道,禾青嫣然點頭,“四爺玉樹臨風,儀表不凡,小姑娘見了都喜歡。”
“只在此前,禾青還要謝過四爺。”禾青又道,“四爺對禾青太好,好到禾青都捨不得了。”
禾青聲色呢喃低沉,雍正聽得隱約,連猜帶估的,才明白過來。當下腳一頓,雙臂青筋微綻。不等禾青吃痛蹙眉,又鬆了下來,“禾青要去哪裡?”
“我想,去圓明園。”
“好。”
雍正顧不得痛恨禾青的隱瞞和善作主張,滿心牽起了禾青所言的捨不得。捨不得,捨不得。走過半世,他方纔起了一些陪伴的機會,卻無奈蒼天不願。
還是知道了!禾青覺得人也迷糊起來,輕輕嘆一聲,又如一隻貓兒蹭了蹭,手上隨之鬆了力氣,只是搭在了雍正肩上。身上似是蟲蟻細密噬咬一般,不是很疼,卻讓人渾身輕顫。禾青咬着脣,制止身子的反應。她不想走的時候,太過難堪。
禾青的反應細微,縮在雍正的懷裡,卻十分明顯。雍正不敢將禾青抱去冷冷清清的南山閣,徑直往寢宮走去,只是爲了心安,嘴裡還亂糟糟的,絮絮叨叨也不知道說了什麼。
說什麼呢?說自己其實明白,對你是心有所屬?
說登基之時,原想不辜負禾青待他之情,養育二子一女之功?卻不想,前有太后,後有皇后。自己忙的□□無術,也不過是讓你自主的搬到圓明園中?
說自己也當真因爲皇后,因爲朝政,起了懷疑,有了疏離之心?
說自己壓着冊封后位的聖旨,遲遲不昭,你可有怨?
還是說,此時此刻,他當真有了後怕的念頭。
驀然一種被禾青多年習慣的自主決定,而被拋下的蒼涼悲痛。但世事早有定局,雍正心中猶然蓄起了不捨,隨着那心尖上倏然分落的刺痛,用力環在他脖頸上的雙手一同無力垂下。
雍正大步流星的往前走,掠過三兒驚慌的面孔,一時紅了雙眼。
雍正十二年五月二十四日,盛寵一世的皇貴妃薨逝。雍正悲痛,隨寧皇貴妃所願,擡入金棺後由百官跪拜,後送到圓明園中。此後,雍正搬遷院中九洲清宴。
雍正十三年八月,阿哥百官跪在園前,看着蘇培盛在雍正示意下宣三阿哥端親王爲嗣皇帝。蘇培盛又將十一年寫好的冊封寧皇貴妃爲皇后的聖旨拿出,諡號孝妧皇后。次日,雍正薨,廟號世宗。
新帝登基,按照世宗口諭,送世宗與孝妧皇后金棺,合葬泰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