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欠一個人情?
極難溝通的陸沉突然變得這麼好說話,叫師妃暄一陣錯愕,心中甚至涌出一絲微妙的“受寵若驚”之感。
察覺到自己這絲微妙情緒,師妃暄又是微微一驚。
因她自出山以來,心境始終通透空靈,從未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牽動她的情緒,影響她的心境。
但陸沉居然辦到了。
先前的無奈、沮喪、羞惱,乃至握緊拳頭,想要衝陸沉臉龐悶上一拳的衝動,以及現在的“受寵若驚”,都是她從未體驗過的情緒。
更可怕的是,陸沉做到這些,僅僅只是用了言語而已。
“心有靈犀”,接近“劍心通明”的心境,居然還抵禦不住陸沉那僅僅只是“極難溝通”的言語?
他的功法,難道能夠剋制“慈航劍典”?
這一刻。
尚未亮劍,對於這場比試,師妃暄便隱隱有了一種不妙的預感。
當然,她不會任自己被情緒左右,正待斬去種種細微情緒,就聽陸沉說道:
“走吧,去院子裡比試。”
說着,隨手將和氏璧擺到了窗臺上。
那種隨意的樣子,好像這並非千古奇珍、傳國之寶和氏璧,而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玉石玩物。
“……”
這一幕,又令師妃暄心緒一陣波動,忍不住開口說道:
“陸兄,和氏璧就這麼擺着嗎?”
就算不隨身攜帶,也該找個隱密點的地方先藏起來吧?
陸沉瞧瞧窗臺上的和氏璧,發現夕陽餘暉已經照不到窗臺了。
於是他點點頭,“多謝師仙子提醒。”
師妃暄心中欣然,正要客氣一句,就見陸沉拿起和氏璧,拋給獨孤鳳:
“鳳兒,擺屋頂上去。”
“好。”
獨孤鳳嫣然一笑,接住和氏璧,走到陽臺上,縱身躍上了屋頂。
“……”
師妃暄抿着脣,心中涌起一陣深深的無力感。
待獨孤鳳回來。
陸沉擡手對師妃暄做了個“請”的手勢:
“師仙子,請。”
師妃暄有些木然地點了點頭,隨陸沉走樓梯下樓,去到了中庭寬敞的大院中。
直至到了院中。
師妃暄才終於調整好了心緒,種種混亂複雜的情緒盪滌一空,也不再去關注那擺在屋頂上的和氏璧。
她與陸沉距離十步,相向對立,那神異的氣場又彌散開來,令她身周的一切,都變得色澤鮮明、層次豐富,彷彿變成了某種如真似幻,又極之動人的空靈勝境。
陸沉則揹負雙手,看似隨意地佇立着,並未有任何不同尋常的氣機散逸而出。
獨孤鳳遠遠站在場邊,目不轉睛看着二人,準備見證接下來那註定精彩的劍道對決。
默默對視一陣。
師妃暄忽然踏前一步,身上涌出一股玄妙劍意,隔空籠罩在陸沉身上。
這是“心有靈犀”的劍意。
此劍意籠罩之下,陸沉的一舉一動,乃至體表真氣流轉,都將被劍意洞察無遺,只要稍露破綻,便會引發她動若雷霆的劍勢。
面對那不斷洞察自身,甚至試圖將他與周圍環境“割裂”,令他自天地當中“孤立”出來的玄妙劍意。
陸沉毫不動容,身周穴竅忽有劍風逸出,衣袍髮絲飛揚之際,已在身周佈下深海潛流一般的劍風領域。
劍風領域並未干擾師妃暄劍意洞察。
但足以覆蓋數丈方圓的劍風,已將十步外的師妃暄籠罩在內。
一道道漩渦般的無形勁力,環繞在師妃暄周圍,不斷牽引拉扯、推擠壓迫,令師妃暄衣袍秀髮一陣繚亂飄揚,彷彿身處八方來風的風口。
以師妃暄的功力,劍風領域雖不足以真正撼動她的身形,卻也令她不得不額外消耗部分真氣,以抵禦那漩渦潛流一般方位莫測的拉扯推擠。
這令師妃暄不敢再對峙下去。
即使尚未探出陸沉破綻,她也只能再次踏前一步,背上的“色空劍”鏘然出鞘。
隨後,劍光如電,劍氣漫空!
那好似雨夜之中,接連亮起的灼目閃電一般的劍光,將師妃暄身影遮蔽在內,令她身形宛若雲端起舞的飛天神女,忽左忽右,時隱時現。
而那凌厲森寒的劍氣,則彷彿狂風捲起的飛雪,遠在數丈之外的獨孤鳳,都能感覺到撲面而來的凜冽寒意。
暴雨閃電似的劍光,狂風飛雪般的劍氣,將陸沉徹底淹沒,無孔不入地向着他侵襲而去。
師妃暄的劍術,亦是不拘成法,了無痕跡,但每一劍都彷彿有千錘百煉之功,巧奪天工之造化,予人一種不可抵禦之感。
如此劍術,直教獨孤鳳瞧得目炫神迷,心中也不得不承認,她家的“碧落劍法”,比起“慈航劍典”,着實遜色不少。
而面對師妃暄如此精彩的劍術。
陸沉亦是目露讚歎,左手揹負,右手並指作劍,氣劍錚鳴之際,以極至簡練的劍法,應對師妃暄疾風驟雨般的攻勢。
慈航劍典以心御劍,劍意籠罩之下,本有窺敵破綻、洞悉先機之能。
但今日師妃暄洞悉先機的能力,在陸沉身上似乎有些失效。
並不是說陸沉已經毫無破綻。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
連天道都有遁去的一,更何況是人?
任何人,任何武功,都不可能真正完美,都必然存在破綻。
面對自身破綻,武者能做的,便是儘可能減少破綻的數量,或令破綻不停變化,宛若那“遁去的一”。
又或是故意展露更多的破綻,用假的破綻,掩蓋那真的破綻,乃至製造出致命陷阱。
而慈航劍典的劍意,便可窺破種種掩飾、虛假、變化,洞徹真實。
然而今天,在陸沉面前,師妃暄這能力卻無從發揮。
陸沉的劍術,已堪稱神乎其技,明明只是極致簡練的劍招,卻也給予師妃暄一種仿如天外飛來,無可捉摸、不着痕跡的玄妙感覺。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有着破綻。
師妃暄也看到了他的破綻,也可看穿他用假破綻設置的掩護與陷阱。
但陸沉變化太快。
每當她攻向陸沉真正的破綻時,陸沉總能以那天外飛來般的神之一劍,截停她的攻勢。
並且他竟也有着類似的洞察能力,也能看穿師妃暄真正的破綻,每每還擊一劍,都可直指破綻,迫使師妃暄不得不作出變化。
鐺鐺鐺鐺鐺……
金鐵交擊聲宛如驟雨。師妃暄身形愈發飄逸莫測,如真似幻,劍法威勢也在不斷遞增,彷彿了無止境。
陸沉則以一種詭異奇幻的身法,在漫天劍影之中循行穿梭,任憑師妃暄身法如何變幻,劍勢如何威壓,他那道三尺氣劍,總能神乎其神地出現在它該在的位置。
很快便是數百招過去。
師妃暄那通靈敏銳的劍意,忽然察覺到一絲不對。
她發現,在這激烈的攻防之間,自己似乎已經陷入了陸沉的節奏。
儘管現在她仍然維持着攻勢,十招之中有六七招是她主攻,陸沉則大半都在閃避守禦,十招之中只還擊三四招,但陸沉似乎比她更加從容不迫,乃至遊刃有餘。
她甚至已然意識到,陸沉似在若有若無地引導着她,令她將慈航劍典的精髓,發揮得淋漓盡致。
師妃暄心靈沒有破綻。
一顆靈犀劍心尤其敏銳,不像曲傲那般遲鈍。
意識到這一點,師妃暄知道,自己不能跟着陸沉的節奏起舞,否則將一點機會都沒有。
她當機立斷,在一次色空劍與無形氣劍的碰撞之中,不惜讓陸沉劍氣攻入經脈,亦要借來一絲震盪衝擊,身形倏忽飄至空中,隨後劍光驟然大盛,宛若一道破開夜幕的絢麗電芒,向着陸沉疾刺而下。
這一劍刺出時,空氣蕩起肉眼可見,層層疊疊的氣浪漣漪,彷彿虛空都被洞穿。
而那重重氣浪,又營造出一種極怪異的感知差異,令人油然生出一種,師妃暄這一劍彷彿慢動作,來襲之勢緩慢無比的錯覺。
可實際上,她這一劍,當真快如疾光電影。
不僅製造出了感知層面的錯覺差異,劍光來襲之時,劍鋒還在微微彈抖震顫,令人只覺她這一劍好像可以隨時分化,同時分襲多處目標,卻無從把握真正的落點在哪裡。
可惜,感知差異也好,“劍光分化”也罷,都無法動搖陸沉。
他在瞬息之間,便洞悉了師妃暄這一劍的關鍵所在,右手劍指迎着飛來的劍光閃電一刺,指尖氣劍疾吐,於間不容髮之際,針尖對麥芒一般正中師妃暄劍尖,扼停了她所有後續變化。
鐺——
無形氣劍對名劍色空,碰撞之聲有如寺廟晨鐘。
悠揚錚鳴聲中,破碎劍氣爆發出來,四面八方橫掃狂飆,直將二人身周地面切割出密密麻麻、橫七豎八的裂痕。
師妃暄俏臉微微一白,身不由己向後拋跌開去。
陸沉則縱身躍起,一飛沖天,直至十丈高空,驀地調轉身形,俯衝而下,同時劍指隔空一點。
颯——
劍風咆哮,指尖劍芒綻放,又迸碎爲萬千道暴雨似的針形劍芒,在劍風助勢下,向着師妃暄潑灑而下。
當他俯衝而下時。
“心劍”微微一震,一股精神異力散逸而出,瀰漫身周。
於是師妃暄劍意感知中的陸沉,變成了一道光。
一道有如天穹大日般的煌煌劍光。
以劍意感知自空中附衝而下的陸沉,就好像普通人在盛夏正午,直視天上驕陽一般,不僅無法洞察分明,自身反而被那熾烈陽光刺得滿目光斑,難以睜眼。
但這還只是開始。
當陸沉催動劍風,指發劍芒,劍芒又迸爲暴雨似的針形劍氣傾覆而來,將師妃暄身週三丈徹底籠罩時,師妃暄感覺自己視野忽然變得白茫茫一片,彷彿真個置身傾蓋一切的暴風雨之中。
目之所及,盡是熾白,耳畔充斥着風暴咆哮,劍意感知亦只映照出一片空茫劍雨。
她甚至感覺自己與天地的聯繫,都被這“劍雨風暴”徹底割裂開來,自己好像赤身裸體暴露在劍雨之下,除了這熾白空茫的劍雨,再也感知不到其它任何存在。
陸沉在哪裡?
不知道。
他的劍指何處?
也不知道!
如此不利的境況,令師妃暄心中油然升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獨與挫敗。
“心有靈犀”境界的劍意感知,居然會被徹底壓制!
陸沉的劍道,究竟去到了什麼境界?
但她還是強行調整好心境,將色空劍舞成一團光幕,試圖以密不透風的防禦,抵擋陸沉那不知將要從何而來的攻擊。
但這等耳目靈覺盡不能察知敵蹤,亦不明攻擊何來的被動防禦,哪怕表面看起來再是風雨不透,也不可能將破綻完美掩蓋,亦不可能隨着對手的攻勢及時變化破綻。
所以,當師妃暄劍意之中,再次映照出陸沉的身影時,陸沉的劍指,已然點在了她色空劍身之上,直擊劍氣運轉最爲薄弱的節點。
鐺——
又一記悠長清越的金鐵交擊聲響起。
師妃暄皓腕一顫,色空劍不受控制地彈抖震盪,那將她全身遮蔽得密不透風的劍幕亦驀然破碎,陸沉氣劍彈出,長驅直入,在她眉心一觸即收。
呼……
風聲獵獵。
陸沉身形飄飛開去,落到十步開外,對着師妃暄微一頷首:
“師仙子,我贏了。”
師妃暄怔怔看着陸沉,眉心隱隱有着一絲微痛。
她敗了。
如果是生死決,那她方纔已經死了。
輕輕一嘆,她將色空劍還回背上劍鞘中,對着陸沉拱手一揖:
“多謝陸兄手下留情。”
陸沉淡淡道:
“不必客氣,比武切磋而已。”
慈航劍典着實玄妙,單論劍道修爲,師妃暄在這一時代,估計已只在弈劍大師之下。
因此這一場比鬥,着實令陸沉獲益良多。
不僅劍術方面大有收穫,連心劍修爲都有不小收益。
可惜師妃暄醒悟太快,沒有徹底沉淪進他的節奏,令陸沉對慈航劍典的探索,只來得及進行了小半。
要不要用掉那個人情,要求師妃暄再跟自己多打幾場呢?
正思忖時,就聽師妃暄說道:
“此戰妃暄既敗於陸兄,自當遵循前諾,以後再不會因和氏璧打擾陸兄。欠陸兄的人情,陸兄也可隨時吩咐。”
“好。”陸沉點頭,決定還是先不用師妃暄欠他的人情。
比武切磋沒必要消耗人情。
哪天再碰到師妃暄,隨便聊上兩句,突然來一句最近有點心得感悟,正想找個對手印證一二,就又能跟她打一場了。
再者師妃暄現在還未臻至“劍心通明”。
等她到了劍心通明,慈航劍典的表現應當又有不同,到那時再打當能有更大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