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萬籟俱寂。
正在客房熟睡着的婠婠忽地心中悸動,感應到了一絲同源氣機。
她睜開雙眼,凝神聆聽一陣,確定主宅樓上的陸沉已深深入定,便起身下榻,穿窗而出,落足無聲地向着後院方向飄掠過去——獨孤鳳今晚不在,獨孤閥要舉家搬遷,她回去幫忙了。
到了後院河畔,她從柳樹上折下一根枯枝,擲入七八丈開外的河面上,隨後縱身飛掠過去,雪白足尖在枯枝上輕輕一點,身形又飄掠而起,橫掠五六丈,飄落到一艘小船上。
一身繁複白裙,面罩重紗,只露出眉眼的祝玉妍,正靜靜佇足小船船頭。
“師尊。”
婠婠甜甜一笑,行了一禮。
祝玉妍默默注視婠婠一陣,緩緩說道:
“你最近功力似乎沒什麼長進。”
婠婠嘻嘻一笑:
“但婠兒劍術進步很快呢。”
“天魔功纔是根本。”
祝玉妍凝視婠婠,輕聲道:
“婠兒你天魔功一直進境神速,本是我陰癸派歷代以來,最有望臻至十八層圓滿的傳人。但近來,你修爲似乎停滯不前了。”
婠婠並未迴避祝玉妍眼神,語氣也很理直氣壯:
“竟陵獨霸山莊一役之後,婠兒天魔功已至十七層,可要突破十八層,師尊知道的,本就千難萬難呢!”
祝玉妍眼神深沉:
“是十七層之後進境艱難,還是另有原因,婠兒你心知肚明。”
見婠婠還是笑嘻嘻不以爲然的樣子,祝玉妍不禁皺了皺眉頭:
“爲師的教訓,你最清楚不過。身爲天魔功修行者,你若真心喜歡上一個人,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親手殺了他。”
婠婠眨眨眼,作震驚狀:
“師尊,您這分明是在爲難婠兒嘛!那傢伙,三大宗師都未必殺得了。要不,師尊您再出手試試?”
“……”
祝玉妍沒好氣地橫了婠婠一眼,淡淡道:
“那就果斷離開他,忘掉他。”
婠婠搖頭,輕聲道:
“不可能的。若是真心喜歡上了一個人,所謂遺忘,不過是自欺欺人,甚至可能越想遺忘,越是思戀,最終刻骨銘心。”
祝玉妍眉頭緊皺:
“你不想將天魔功修到十八層了?想要一輩子被慈航靜齋踏在腳下?”
婠婠卻正色道:
“師尊,關於天魔功,婠兒近來想了許多,越想越覺奇怪。您說,有沒有一種可能,是我們把天魔功練錯了?”
“練錯?”祝玉妍氣笑了:“婠兒你是否被陸沉破了心靈?否則怎會說出這種昏話!”
婠婠卻一臉認真:
“自初祖以後,陰癸派歷代傳人,從無將天魔功臻至十八層圓滿者。婠兒覺着,這或許並非歷代傳人天姿不夠,抑或被人破了心靈,而是我們都練錯了。
“有沒有可能,天魔功,本就不是一個人練的功夫?或者說,單獨一人,根本無法將天魔功練至最高境界,必須尋求外力輔助?”
說這話時,她又想起了陸沉兩次爲他療傷時,二者真氣交融,衍生的那股玄奇生機。
雖然因着陸沉只催運了療傷心法,那股玄奇生機,只具備療傷之效,但婠婠隱約察覺,那玄奇生機的潛力遠遠不止於此,它應當還有更強的功效。
比如,輔助天魔大法修行。
祝玉妍不知婠婠經歷,對她這“異想天開”並不認可:
“你以爲前人沒有類似的想法?前代陰癸派傳人當中,也有如你所想一般,試圖以雙修突破桎梏者,但無一例外統統失敗了。婠兒你又憑什麼認爲,你找到了正確的路子?”
婠婠嫣然一笑:
“因爲我看中的人不一樣啊!他是‘天外神劍’,並非凡夫俗子呢。”
祝玉妍眼神深邃,淡淡說道:
“你說起他時,眼睛都在發光,並且還毫不掩飾,看來是真的遇上魔障了。”
婠婠微笑道:
“在師父面前,婠兒從不掩飾真情實感。當然,也只是在師尊面前。”
祝玉妍此刻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親手殺掉陸沉,哪怕因此被婠兒怨恨,她也想要殺了陸沉,爲婠婠搬開魔障。可惜,她辦不到……
但殺不掉陸沉,她還可以抓走婠兒,帶婠兒跳出火坑。
似是察覺到了祝玉妍的想法,婠婠倏地後退一步,腳跟已退出船舷外,只餘前腳掌還踏在船舷上。
“師尊,婠兒如今的武功,即使在師尊手下,也可堅持好一陣,足夠引來陸沉啦!你今天可別想帶走婠兒哦。”
雙龍世界,境界與實力並不絕對相當。
如師妃暄只要臻至“劍心通明”,婠婠天魔功臻至十八層,武道境界都可與大宗師相當。
但她們的實力還是比不上大宗師。
甚至婠婠天魔大法晉至十八層之後,實力也還比不上十七層的陰後。
寇仲徐子陵更是入門就練成先天真氣,起步就是響噹噹的“先天武者”,可因爲功力淺薄、武技低微,剛開始一樣要被普通幫派高手追得滿世界逃竄。
所以即便婠婠當下境界已與祝玉妍相當,可在祝玉妍手下,也只能說堅持得更久一些而已。
但她也只需要稍微堅持一陣就夠。
這裡離陸宅不遠,一旦師徒兩個打起來,陸沉立馬就會察覺。
祝玉妍輕哼一聲:
“婠兒翅膀硬了,連師尊也敢忤逆了。”
“不敢。”
婠婠吐吐舌尖,俏皮一笑,又肅容正色:
“但婠兒是真心認爲,找到了一條正確的道路。既可與喜歡的人在一起,又不會耽誤修行,師尊難道不願成全婠兒嗎?”
祝玉妍搖頭嘆息:
“你如何能確定,這條路就一定是對的?”
“婠兒可以確定。”
婠婠神情篤定:
“婠兒選擇的這條路,一定是對的。”
看着婠婠那篤定的神情,以及眼中的光芒,祝玉妍一方面痛惜婠婠竟也落入了與自己當年一樣的情劫,一方面又不禁有些動搖起來。
婠兒是陰癸派歷代以來,最優秀的傳人,她的想法,也許是對的?
再者,陸沉也確實有些超乎常理,連祝玉妍仔細想來,都覺陸沉的存在,有些顛覆她所知的一切武道常理。
比如,陸沉居然學會了“凝真九變”。
明明他只是與曲傲鬥了一場,一天一夜之後,他就練成了“凝真九變”,並且威能還遠遠超出曲傲本人。
這簡直就是匪夷所思。
看着翅膀已經變硬,雖還是尊重孺慕着自己,卻不會再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婠婠,祝玉妍心中嘆息,沉吟許久,再度開口:
“陸沉有主宰戰場之能,又得了和氏璧,倘若逐鹿天下,哪怕慈航靜齋全力支持李唐,也不會是陸沉的對手。
“婠兒你既不想離開他,那便勸他加入聖門,只要他願加入聖門,林士弘的領地就是他的,襄陽也是他的,我聖門也將全力輔佐他君臨天下。”
婠婠笑道:“闢師叔祖不會答應吧?”陰癸派長老,雲雨雙修闢守玄,乃是祝玉妍師叔,婠婠要叫他一聲師叔祖。
而林士弘,正是闢守玄的得意弟子,已在南方建立楚國,自立爲帝。
若林士弘能打下天下,那闢守玄身爲帝師,地位將無比尊崇,所以無論怎麼想,闢守玄都不可能答應陰後此議。
陰後語氣冷酷:
“只要陸沉願意接手林士弘的領地、軍隊,那就由不得闢師叔有意見了。”
婠婠搖搖頭:
“唉,師尊這提議,婠兒都心動不已,可惜當日邙山之戰後,婠兒已試探過他的想法,他只回了我一句話。”
“他回的什麼?”
“他說呀,我又沒有兒子,打天下做什麼?”
祝玉妍輕笑:
“這只是藉口。他這般年輕,想要兒子還不容易?我陰癸派有的是百媚千嬌的處子,都可以給他生兒子。”
“對呀。但他連這種不靠譜的藉口都說得出來,可見他的確無意天下。”
婠婠看着祝玉妍,一臉認真:
“師尊,婠兒說過,陸沉並非凡夫俗子,他所追求的,並非世俗間的富貴權勢。以他性子與追求,便是有人將江山拱手相讓,請他做皇帝,他也會嫌麻煩拒絕呢。”
祝玉妍凝視婠婠,眼神有些奇異。
良久,嘆息一聲:
“婠兒你句句都在爲陸沉說話……但,他可知道你的真心?”
婠婠一滯,笑容有點發虛,眼神也變得飄乎。
祝玉妍也是曾經刻骨銘心愛戀過的過來人,一眼就看出端倪,嘆道:
“他和獨孤鳳已經在一起了吧?你和他,怕是連手都沒有牽過……”
“師尊,你未免太小看婠兒了!”婠婠嘟着小嘴,“手還是牽過的!”
雖然不曾十指交扣,但掌對掌療傷,手心貼手心,手指碰手指,四捨五入也能算牽手了!
看着婠婠那不服不忿的樣子,祝玉妍眼中浮出一抹笑意:
“婠兒美貌,傾國傾城,沒人能抗拒你的魅力,只是有時候,你若真心想要得到,便得主動去爭取搶奪……”
說着,擡手去撫婠婠秀髮。
哪知婠婠身形一閃,避開她手掌,挪移至數尺開外。
祝玉妍眉頭一揚:
“怎麼,連爲師都不相信了麼?”
婠婠吐吐舌尖,俏笑道:
“師尊別生氣,只是您方纔演得有些過了。依您的性子,現在怕是恨不得能親手殺了陸沉,又怎會鼓勵婠兒主動爭取?您分明是想讓我放鬆警惕,制住我的穴道,將我帶走。”
祝玉妍沉默一陣,緩緩說道:
“你雖猜中了爲師所想,但爲師對你的鼓勵,倒也是真心。”
婠婠眨眨眼:
“爲何?師尊不怕婠兒天魔大法止步十七層麼?”
祝玉妍仰首凝望夜空,眼神迷離:
“因你說的也有道理,強迫遺忘,只是自欺欺人,時間越久,越會刻骨銘心。
“你自幼就倔強,與聖門其他人都不同,頗有些特立獨行。如今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爲師亦無法強行改變……與其如此,倒不如賭一賭你的選擇。”
說到這裡,她聲音低落下去,宛若囈語:
“就算賭錯,至少……陸沉也是個重情重義的……”
她眼神變得幽深晦暗,良久,又悵然一嘆,看向婠婠:
“婠兒如今連爲師都能防住,又有陸沉相伴,以後倒也不必擔心你吃虧了……”
雖她語氣聽來似是欣慰,可婠婠總覺似有些微妙,問道:
“師尊要做什麼?”
“沒什麼。”
祝玉妍搖搖頭:
“只是一時心有所感……嗯?”
她看向陸宅後院方向:
“陸沉來了。此子心狠手辣,又愛記仇,爲師雖不懼他,但爲免你左右爲難,還是不要與他照面的好。婠兒好自爲之。”
說完身形一閃,衣袂翩揚間,轉瞬就飛掠至河對岸,沒入夜色,消失無蹤。
看着師尊那急着離開的模樣,婠婠繃着俏臉,好不容易纔壓下了脣角——師尊方纔那樣子,像極了落荒而逃呢。
不過,邙山之戰後的陸沉,連陰後都要對他避之唯恐不及了麼?
正想時。
空中傳來一陣衣袂破風聲。
婠婠仰首望去,就見陸沉背對明月,大袖飄飄,宛若鵬鳥一般凌空滑翔而來,直接越過十四五丈的河面,落到了小船之上。
之後他一邊四下環顧,一邊說道:
“陰後方纔來過了?”
婠婠頷首道:
“來過了。別找啦,我師尊已經走啦。以我師尊的輕功,你想抓她,不容易哦。”
陸沉看向婠婠:
“陰後想做什麼?”
婠婠嫣然一笑:
“師尊說啦,只要你加入陰癸派,林士弘的領地、軍隊全都是你的。我聖門也將全力輔佐你逐鹿天下。她還要我勸你呢。”
陸沉搖搖頭:
“這提議倒也誘人,可惜我志不在此。”
“婠兒知道呢,所以……已經代你回絕了師尊。”
“還算懂事。”
“咦,誇我啦?那有獎勵麼?”
陸沉一臉詫異:
“都已經誇你了,這難道不是獎勵麼?”
婠婠背起小手,嘟了嘟嘴:
“嘁,小氣,口惠而實不至。”
“那回去打一場?額外指導你半個時辰劍術?”
“半個時辰哪兒夠?起碼一個時辰。”
“你能撐過半個時辰再說吧……”
“你這是瞧不起我麼?人家可不會像獨孤鳳那麼弱,兩刻多鐘,笑死人了……”
“你在說什麼?鳳兒每次都能撐過半個時辰的。”
“嘻嘻……”
“嘻什麼嘻,待會兒有你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