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姐？”
燕無雙自修煉的靜室中走出，見院中一片寂靜，四下無人，再看謝晴雪的房門開着，心中想起之前鄭法和謝晴雪之間的古怪氣氛，心中有些擔憂。
他也能看出，謝晴雪這幾日對鄭法的態度令人捉摸不透——
一方面似乎是極在意鄭法，一直提醒他要保密。
另一方面，提起鄭法的時候，她又語氣憤憤，顯然兩人發生了不大愉快的事情。
再想起之前大師姐在論壇上受到的圍攻，燕無雙更有三分肯定——大師姐在九山界不止一次受委屈了，如今恐怕對鄭法很不滿，現在看到，怕是鄭法抓住了她什麼秘密……
他自小被大師姐教導，但和鄭法也情誼匪淺，如今自覺應該在兩人中稍稍轉圜，免得日後生出積怨。
想到此處，燕無雙走到謝晴雪房門口，探頭一看，屋子裡更安靜，像是沒人在裡面，但謝晴雪正坐在塌上，手中攤着一本薄薄的書冊。
她盯着那書冊，正看得入神，臉上的表情變化多端：
時而恍悟，似乎被書中那句話打動了。
後又皺眉，像是遇到了什麼難處。
更多的時候，是在沉思，竟不知思緒飛到了何處。
“師姐！”
燕無雙又喊一聲，謝晴雪頭動了下，卻不是擡頭看他，而是整個人一震，身上像是出現了一個狂亂的漩渦，貪婪地吸收着周圍的靈氣。
師姐修爲有進步？
燕無雙不敢打擾，連退兩步，心中卻分外開心，到了師姐這個修爲，一點點進步都要無窮歲月，如今卻忽然像是心有所得，他自然爲師姐欣喜。
這樣一來，他對師姐所看的書便更加好奇了。
見師姐身上的氣勢一閃而逝，似乎已經穩定，他踩着碎步輕輕走到大師姐身旁，往那書上瞅，書封面上正上方寫着仙道兩個大字，字體初看沒什麼特殊，但再細看時就能看到這兩個大字竟不是一個整體，而是由小小的密密的圖案組成。
燕無雙運轉靈目法，字中奧秘便一一顯現，原來每個字的每一個筆劃，都是數十個甚至數百個基礎符圖組成，只是符圖間的空隙太小，初看看不出異樣來。
這“仙道”二字旁邊，又有一行小字，這字的筆跡燕無雙就很眼熟了——鄭法寫的。
這行小字是：
“積力之所舉，則無不勝也；衆智之所爲，則無不成也。”
燕無雙眨了眨眼睛，心中忽生一種異樣感受，一時卻又說不出來。
“你怎麼在這？”
他湊得太近，耳邊忽傳來謝晴雪有點驚訝的問話。
“……”燕無雙沉默片刻，想說什麼，謝晴雪卻擺擺手，似乎覺得他爲什麼在這裡不大重要，而是翻開一頁，攤開在塌上的木質方桌上。
這一頁，正是目錄。
目錄中這一期有十二篇文章，其中第一篇乃是鄭法所作，名叫《靈材週期論初探》。
這幾乎是如今靈材學的根基知識，放在第一篇確實合適。
第二篇是軒華夫人的，她寫了一篇《丹鼎與法體：丹鼎改造要點》。
這篇文章涉及的知識也乃是九山界特有，燕無雙看了名字便很感興趣。
之後十篇，卻都是其他弟子的，其中大部分人燕無雙也還認識，修爲都不高，只有一位金丹期，其餘最高不過築基。
“唉……”
他看着看着，就聽身旁傳來一聲悠長悠長的嘆息，一轉頭，就看到謝晴雪目光呆呆地盯着這目錄，口中還在無意識地嘆氣。
“師姐？”
這次，謝晴雪聽見了。
“這是鄭法送來的。”她指着《仙道》，又拿出那張紙條，遞給燕無雙。
燕無雙讀了紙條上的那句話，有點沒太懂：“什麼叫，鄭法要走的路？”
“就是這個。”
謝晴雪從塌上立了起來，站在窗前，似乎在遠眺鄭法的小院，口中對他說：
“你先看看。”
燕無雙拿起《仙道》，略略翻了一遍。
只看前兩頁，他就知道這本書裡面寫的是什麼了——
鄭法在前面寫了一篇很平實的卷首語，權當引言，內容是介紹這書，包含一些規定和展望。
按照引言的說法，這書叫做期刊，日後暫定兩月一次，收錄文章不拘修爲身份，只看文章。
看文章的標準，鄭法又提出了創新性，學術價值，影響力，和邏輯論證四大維度，各有各的評價體系。
燕無雙一時也未能完全理解。
引言後面就着重概括了這一期《仙道》的內容：《金丹工程》專刊。
按照鄭法所言，《金丹工程》是九山界安定以來，投入最重，成果最大，涌現人才最多的項目，《仙道》初創刊，便刊行了《金丹工程》項目組中一些傑出弟子所寫的各種文章。
再往下看，燕無雙就明白爲何大師姐似乎沒有用神識看，而是一字一句的讀了。
因爲太乾了。
他們以前見過的功法，有許多微言大義的密語，甚至隨心所欲的感發。
《仙道》裡面的文章像是另一種風格，語句一板一眼，似乎以無趣爲要。
結構更是千篇一律，似乎就是摘要，關鍵詞，引言，正文，結論，讀着實在乾癟。
但偏偏讀完一篇，回想起來，這裡面每一句話竟然都非常簡潔，毫無歧義，如果非要他找一個形容詞的話，便是——準確。
這篇文章要講什麼，一讀就清楚明白，甚至分外有說服力，就是論證部分細密非常，極費思量，甚至有時候一句話得看許久。
不只是鄭法的文章，便是其中兩篇煉氣期弟子寫的東西，都讓他有掩卷沉思，再三回味的想法。
他知道師姐爲何要他先讀了，他此時再看《仙道》二字旁的小字，便又對鄭法所言自己的路有了更深的想法。
謝晴雪又開口了，也不知道是在對他說話，還是在對自己說話。
“初看這《仙道》，我只覺每一篇都很有見地，甚至其中一些說法，解決了我很多年來積累的問題。”
燕無雙還未迴應，他師姐卻自顧自地繼續說着，顯然是不需要他說話。
“那一篇關於靈材性質研究的文章，我看了半個時辰，看了四五遍，只覺得我道行都有所提升。”
“其中道理，實在是令我沉迷。”
“甚至讓我修爲都進步了一點。”
謝晴雪所說的文章，他也知道，內容是根據靈材週期論探究各週期靈材性質的。
文章的作者，是個九山宗的築基弟子。
這弟子有些雞賊，他學習了靈材週期律，又將九山典籍中有記載的靈材一一研究，以金木水火土分類，然後再將其性質做了比較，竟也總結出來不少相同特徵，爲靈材週期律又補充了許多實例。
這工作甚至不需要多少修爲，只憑靈感和細心，偏偏又很有用，才被鄭法選入《仙道》。
“後來我才注意到這作者的名字。”謝晴雪又道，“我若是記的不錯，該是個築基修士？”
燕無雙點點頭，暗中想撇嘴，你個化神的腦子，怎麼可能記錯？
“我倒是希望自己記錯了……”謝晴雪忽道，“我實在是不能相信，一個築基修士寫的東西，能讓我覺得有所收穫。”
這……確實如此！
他此刻能聽出師姐語氣裡面的震驚和不可置信，甚至是挫敗。
大師姐是什麼人？
天河派這一代最天才的弟子，在玄微五宗中，都是威名赫赫。
修爲更是化神。
如今看一篇築基修士寫的文章，有所領悟不說，甚至能悟道！
這就太過恐怖了些。
燕無雙一時也是迷茫： щщщ•ттkan•℃O
究竟是天河派太廢，還是九山宗太強？
誰纔是玄微五宗啊！
謝晴雪的聲音又傳到了他耳中：
“是我天河派的人才不如九山界麼？”
“還是天河派的典籍不如九山宗的多？”
“或者說，是我天河，不會教育弟子麼？”
燕無雙默然不言，他能體會出大師姐語氣中的不甘，他其實也有這種想法，別管他對鄭法有多認可，但身爲天河派弟子，自小到大被奉承長大，憑着天河派三個字就能贏得衆人敬仰。
到了如今，天河祖師比不過鄭法，他也算能夠接受了。
起碼按照鄭法的說法，天河祖師在前，他是後來者，自然會比天河祖師知道的多一點，修煉的順利一點。
但天河派比不過九山宗，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都是一個時代的門派，天河派積累更足，如今天河派新一代的第一人，竟被九山宗一個築基弟子的文章所驚。
他目光又落在《仙道》上，這樣的弟子，這書中便有十位。
日後恐怕有百位，萬位，億萬萬……
這其中的意義，他看得出來，他相信師姐更看得出來。
謝晴雪依舊眺望着鄭法的院子，口中喃喃：
“他真的走出了一條不一樣的路……衆智之所爲，則無不成也。”
她略略停頓了一會。
“也許日後，九山界的每一個人，無論是否有修爲，甚至是販夫走卒，都能夠學習仙道，更爲仙道做貢獻？”謝晴雪似乎想起了之前看到的飛舟，補充道，“也能從仙道中得到好處。”
燕無雙聽懂了師姐的話。
鄭法走出的路，其實是一套新的體系：
普及仙道教育，令普通人享受到仙道帶來的好處，又利用大衆的智慧，來深入研究仙道。
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循環，仙道的發展不會拋棄底層凡俗，甚至還想利用底層凡俗的智慧。
至於效果……看看《仙道》上的這幾篇文章，看看自家大師姐的反應不就知道了麼？
“我在凡俗，曾經看到過一種雜技。”謝晴雪喃喃道，“一羣人，其中一些站在地上，另一些人站在他們的肩頭上，一層迭一層，最終最高的那個人，比一般凡俗武者飛得還高。”
“底下的人越多，那上面的人就越高。雜技成了，所有人都能拿錢。”
“九山界，便是如此。”
燕無雙抿了抿嘴，想起鄭法說的一句話：“鄭法曾經跟我說過，說他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謝晴雪聽到這話，笑了起來，開口道：“修行到了沒有了巨人的時候，他便想用這些人，造一座崇山峻嶺不成？”
她笑了片刻，忽又嘆道：“他像是真能。”
偏在此時，她一直遠眺的鄭法院子方向，忽躍出一輪金日來，在兩人眼裡，這金日像是一輪初升朝陽，蘊含着一種磅礴的蓄勢待發的力量。
他們都知道，這便是鄭法的金丹，只是這金丹比往常更雄渾，更生機勃勃，也更……激烈！
“鄭法要突破了？”
燕無雙愣道。
謝晴雪卻不說話，只是注視着鄭法的金丹，抿着嘴。
……
鄭法確實在進階。
他凝結金丹，也有些時日了，修行也沒放鬆，積累漸漸深厚。
但比起之前突飛猛進，自是不如。
今日的進步，卻又來得不同玄微常理：
藉助謝晴雪的幫助，他們如今明悟了《九轉金丹法》的前四轉，也就是陽五行俱全。
他方纔又重煉了造化玉牒中的靈材粒子，初初煉出了一圈五行環。
五行環一成，那造化玉牒竟脫胎換骨，蘊含的靈氣比之之前多了五倍不說，更是聚散不定，變化萬千。
這還是小變化。
造化玉牒中的靈氣流動，也比之前更圓潤流暢。
靈氣的充裕，帶來的是更大的存儲空間。
而更圓潤流暢的流動，帶來的更加快的反應速度——好似cpu換代。
更讓鄭法驚奇的是，他金丹中的那元嬰小人也有動作，伸手朝着造化玉牒一招，這玉牒便飛入小人手中，被其抱在懷裡，其中靈氣不住地在玉牒和小人流淌。
鄭法能感受到，自己金丹中這元嬰小人的成型速度，竟然比之前快了五倍不止！
之前按照他的估算，自己距離金丹大成，少說也還有十年，這不算太快，畢竟他罡煞之氣太厚，拖慢了他元嬰成型的速度。
這也正常，修行自然需要厚積薄發。
但如今這造化玉牒重煉之後，似乎自然就成了個加速器！
他心中疑惑，朝那小人手中的造化玉牒看去，立馬就發現了端倪，或者說原因——木行子符！
在鄭法的理論中，木行子符能塑造一種相當於DNA結構的鍵，如今造化玉牒中的靈材粒子五行俱全，都有了木行子符，竟都像DNA一樣，衍生出了一種自我複製的能力！
甚至都不用鄭法神識引導，這造化玉牒竟然自顧自的引導着金丹運轉，煉化天罡地煞之氣，凝結靈材粒子，自身生長。
這樣一來，鄭法的元嬰小人自然也得了好處。
這玩意有點像……自動修煉掛？
鄭法心中興奮，想着若是九轉完善，造化玉牒更強些，是不是更有效？
這樣一來，他凝結元嬰的日子，恐怕都不用兩年，甚至可能縮短到一年！
……
造化玉牒的變化，外界是看不清楚的。
但鄭法金丹修煉速度的變化，謝晴雪和燕無雙都有所感應。
“這……”感受着那金丹裡面急速壯大的元嬰小人，燕無雙面皮一抖，忽然發現了個問題，“這麼下去，鄭法修爲多久會超過我？”
謝晴雪回頭，看着這個師弟，目光憐憫。
“三個月……”她頓了頓，又插了一刀，“如果他功法沒什麼其他進步的話。”
燕無雙緩緩瞪大了眼睛。
自己才遇見鄭法的時候，也是金丹，鄭法甚至才築基。
到了現在，他還是金丹。
鄭法卻要超過自己了。
他猛地意識到，自己好像有點廢了！
“沒事。”
燕無雙擡眼，看着大師姐，心中感激——要知道這位大師姐從來是不怎麼安慰人的。
謝晴雪誠懇地說：“祖師來了也沒法，非你之過。”
燕無雙看着這個師姐，只覺得看不懂：
你之前不是在九山論壇罵過鄭法麼？
之前你提起鄭法不還一臉罵罵咧咧麼？
怎地如此善變！
“祖師他……”謝晴雪握着青萍劍柄，垂目，“也會欣喜有個人比他更強吧。”
……
海域中，雷音寺無止摸了摸袖口，臉上滿是期待。
九山界有清靜竹的消息傳來之時，雷音寺上下沸騰，甚至有佛祖欲出山，但最終還是決定，讓他帶着門中至寶前來。
他心中興奮，神足通使出，萬里海域瞬息而過，但因着生性謹慎，他也一直施展着天眼通和天耳通，防備意外。
可海域中如今風平浪靜，甚至連一些大妖的氣息都沒有了，甚是安全。
他心中疑惑，更添警惕，又催動天耳通。
忽地，無止腳步一頓，像是發現了什麼，往一處看去，目中佛光閃耀，半晌之後，他才喃喃地說道：
“登基大典？”
“這大自在魔祖，如今就要登臨妖皇之位了麼？似乎着急了些……”
他猶豫了會，轉了個方向，朝着一處走去，越走，便有越多妖族聚集，忙忙碌碌。
大自在魔祖修爲高深，無止也不敢太過靠近，只是將袖袍一展，其中飛出一個金鉢，罩在他頭頂。
再靠近一看，就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宮殿羣。
宮殿的地基深入海底，但殿身有一半竟露在海面上，從上方看去，宮殿的頂竟像是一個一個的小島。
可見其高，更見其廣。
無止還想再看，卻見宮中傳來一聲笑語：
“雷音寺的？”
“何不進殿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