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火山山頂一時寂靜，衆人耳邊，只有山腹中地火洶涌沸騰的聲音。
每個人臉上都寫着茫然，看着鄭法與石難當的目光中，全是濃濃的懵逼。
其實石難當的眼神也有些發懵。
他目光一直落在鄭法腰間的玉佩上，似乎還在研究這玉佩是真是假。
“石上人？”六位化神中的那位枯瘦老者，終於忍不住開口道，“你倆……是親戚？”
石難當半天沒回答，目光只在那玉佩上打轉，半天才吐了一口氣，也沒看其他人，而是朝鄭法問道，“你這玉佩，是從秘境中得來的？”
“是。”
“秘境主人是誰？”
“姓陸，諱承平。”
“承字輩……”石難當扯了扯嘴角，“是陸家五十七代嫡系弟子，沒想到他竟留下了傳承，還被你得到了。”
枯瘦老者聽兩人說話，這才明白過來。
“上人你的意思是，李浩他……算是聖族之人了？”
石難當沒說話，只是掌心向上攤開，也拿出了個玉佩，玉佩樣式與鄭法腰間的相同，只是表面的花紋稍有區別。
“凡陸族嫡系的傳人，都有這麼一塊玉佩。”
那枯瘦化神此刻纔算是明白，爲何石難當一見面就要稱鄭法爲叔爺爺。
昊日山三族強盛，內部自有規矩，家族之中對輩分看得很重，便是外姓之人，都要按照師尊的身份，分出長幼。
這輩分雖不足以決定一切，但在族中，禮數極爲重要，不然難免人心離散，上下懷怨。
而這李浩在秘境中竟是得了陸姓某位前代嫡系弟子的傳承……
如今只論族中身份，李浩和石難當其實是一樣的——都是陸族嫡系族人的傳人。
論起輩分，這李浩還高兩輩。
他怎地如此好運氣？
……
這可不是什麼運氣。
大半年來，在蕭玉櫻的協助下，循着沐青顏的記憶，九山宗暗中將百仙盟地界，可能與昊日山有關的遺蹟探查了個遍。
甚至不單單是沐青顏記得的秘境。
昊日山作爲五宗之一，傳承久遠，久而久之，積累下來的遺蹟數量其實也不少。
連蕭玉櫻都遇見過幾個，手中還有些相應的情報和寶物。
百仙盟崛起之前，此地也是昊日山的勢力範圍，許多昊日山先輩弟子，也會來此遊歷，留下別府或者傳承。
加起來，鄭法他們尋尋覓覓，走遍了十來個秘境，這才找到了合適的：
一個陸姓元嬰修士，身死之前留下的傳承。
之前他問沐青顏的時候，心中就有這種打算：
自這石難當口中透露的信息，加上謝晴雪和韓老帶來的情報，鄭法也算了解了獲取完整昊日山真傳法門的途徑——加入三族。
以三族對真傳功法的控制慾，對其他修士的打壓，除此之外，幾乎再無旁的可能。
而外姓之人，想要加入三族，便只能拜三族嫡系族人爲師，就比如石難當，便是一位陸家嫡系的弟子。
放在百仙盟地界，可行性最高的方法，其實是拜師石難當——他雖然不是嫡系族人，但看來挺受重視，立功回山，大概就能被賜下陸姓。
這人眼光也有些高，之前李浩所表現出來的金丹修爲，似乎不大讓他滿意，想要拜師於他，起碼得是元嬰期。
這便是章師姐猜到鄭法要覓地“進階”的緣故。
“我早知你和昊日山有緣，卻沒想到……”
石難當感受着鄭法身上純正的《赤霄玉冊》元嬰氣息，語氣驚奇，還有些揮之不去的懷疑。
“還要多謝上人傳我《赤霄玉冊》，我才能獲得傳承。”
石難當一愣，接着便恍然：“原來如此，倒真是你的氣運到了。”
鄭法看他眼中隱隱的疑惑神色漸漸消退，心中稍定，成就元嬰這件事對鄭法來說倒是簡單：
他本來就是元嬰。
無非便是利用幻術和天劫雷，模擬一場劇烈的雷劫而已。
以他的雷法造詣，天尊他都打過，這事實在難不倒他。
可昊日山弟子的秘境纔是關鍵。
拜師石難當，獲取昊日山真傳功法的路看似合理，實則……沒有可能。
且不說石難當獲得昊日山賜姓要多少時日。
就說這煉化陷仙劍的功勞，鄭法就不可能讓石難當拿到手。
石難當這輩子，大概都不配姓陸。
因此，鄭法才得找個昊日山嫡系族人的傳承，一步到位，給自己搞個新身份。
至於輩分，只能說……
他不是故意的。
“這……叔爺爺。”
“上人稱我李浩便好。”
鄭法打斷了石難當的話。
昊日山三族雖有其特殊性，講究輩分，但玄微界畢竟修爲大於一切。
鄭法可不覺得，那個死了的陸家嫡系，能讓自己在石難當面前橫着走——人師尊可活着！
果然，石難當的面色溫和了不少，他細細打量着鄭法，眼含讚許：
“你這一身根基如此渾厚。難怪能得到先輩傳承。”
山頂衆人至少都是元嬰，聞言也都看着鄭法，只覺他身上雄渾熾烈的元嬰氣勢，遠超尋常元嬰初期。
石難當語氣親近：
“那鄭法強橫，陷仙劍兇頑，之前我一人主事，壓力極大，現在好了，你也是我陸族弟子，正好替我分擔一二。”
言語之中，竟是拋開了其餘六位化神，將鄭法這個元嬰視作這山頂二號人物。
偏偏其餘六位化神，臉色雖稍有古怪，卻無人說話。
可見昊日山三族強勢。
唯有一直低着頭的九長老，擡起腦袋，忍不住看着石難當，表情實在是繃不住了——
要鄭法帶着他們，對付鄭法的九山宗？
上人你真有眼光！
鄭法謙遜道：“我修爲不過元嬰，分擔談不上，上人有事，但請吩咐。”
石難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臉上的笑意，此時又真切了三分。
衆人看着這一幕，看向鄭法的眼神都帶着玩味，似乎在重新認識這弟子一般。
這李浩氣運不凡，短短兩年間，異軍突起，已經足夠矚目。
最厲害的，卻是這心態，不驕不躁，進退自如。
他們都看得出來，因着身份，石上人已經待李浩分外不同。
更何況，此子還心性成熟……
無論這態度是否真心，可這弟子勢必不會止步於此。
石難當思索片刻，方纔對鄭法招招手，又對重玄掌門三人道：“你等先退下。”
重玄掌門三人面面相覷，不敢多問，並肩走出大陣。
見他們離開，石難當又看了其餘人一眼，問鄭法道:
“你在秘境中，獲得了《赤霄玉冊》傳承？”
“只到元嬰期。”
鄭法老實道。
“也是，之前局勢不同，《赤霄玉冊》傳承門檻極高。”石難當聞言，忽然擡起手指，朝鄭法額頭一點。
鄭法本欲後退，卻硬生生止住了身形，仗着扶桑木和腦海中陰陽魚玉佩，倒想看看這石難當要做什麼。
一股神識，自石難當指尖流入鄭法識海。
完整的《赤霄玉冊》？
這石難當如此懂事？
他剛想說什麼，就聽石難當開口道：
“你現在回昊日山，也能拿到這個，我提前給你，也沒什麼。”
“只有一點，這傳承非是族中之人，不得外傳。也絕不能寫入玉筒中，免得遺失。”
“重玄宗內，只有你能學，明白麼？”
說到這裡，他聲音有些嚴厲。
鄭法這才明白，爲何他要支走重玄宗三位元嬰，恐怕也是爲了避人耳目。
他朝着石難當點頭，又聽對方道：
“如今你雖然得了傳承，但宗門如今極爲重視百仙盟和鄭法，你若能在重玄宗立功，日後回到門中，纔有再進一步的可能。”
“如今正是大爭之世，抓住機會纔好。”
鄭法慢慢點頭，他是發現了……自己一旦成爲“同族”，這石難當對自己態度，與往日完全不同。
竟是對他殷切指點，句句聽來，都是爲了他好。
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石難當輕笑一聲：“聖祖門下，同爲一體。”
鄭法下山的時候，心中還在回想石難當說這話的神色——這石難當，對族人的認同感，似乎比他想象的強了太多。
目送着鄭法的身影走出大陣，那枯瘦老者不由感嘆：“上人對這同族，倒是盡心盡力。”
“盡心盡力，倒也有。”石難當笑了下，語氣卻不見喜怒，“聖祖放開功法傳承，是大勢，誰都攔不住，你們不明白麼？”
那老者一愣，忽然有些反應了過來。
“上人……你心中懷疑這李浩？”
石難當搖搖頭，似乎不大肯定：“他身上的氣息純正不說，方纔我試探他的肉身神魂，都看不出問題。我只是……覺得古怪，此子起勢太快。”
“……大氣運之人？”
“或許如此吧，不過，這李浩是身具大氣運也罷，有秘密也罷，只要他修煉了《赤霄玉冊》，便再脫離不出聖祖掌心。”
“若他真是人才，對族中自然是件好事，聖祖麾下能多一人才不說，他回山之後，說不定也是我一個助力……”
“若他心懷不軌，覬覦《赤霄玉冊》，我看不出來，聖祖總看得出蹊蹺。日後也翻不出浪來，甚至是在自尋死路。”
其餘六位化神聞言，這才明白爲何石難當出手如此大方。
……
鄭法帶着《赤霄玉冊》，自神火山而出，直奔九山界。
一入九山界，他整個人身上的《赤霄玉冊》元嬰氣息便完全消失，再沒有半分昊日山功法的特徵。
“師姐！給我個玉筒！”
章師姐拿出個空白玉筒，遞給他。
“給！”
“什麼？”
“全本的《赤霄玉冊》。”
“這麼快？”
章師姐都有些驚訝。
倒是鄭法此刻也想明白石難當的想法：“這真傳功法，不怕人修煉。”
練了《赤霄玉冊》，生死就被那昊日山道果掌控，對修士來說，不完全是好事。
昊日山三族設立的門檻，都有自己的私心，可不代表着這真傳功法是什麼好東西，反而，這功法對心懷不軌之人來說，危險之極。
“在石難當看來，我已經修行了《赤霄玉冊》，怕也沒什麼威脅。”
石難當想的不錯，沒有大日真火，沒有《天罡地煞變化》，鄭法也不敢修煉《赤霄玉冊》。
之前大自在魔祖的功法，在得到大日真火之前，他也望而卻步，只願意參考。
修煉了這些根本大法，立馬就身不由己。
章師姐接過玉筒，拿起來看了片刻，點點頭道：
“確實是全本，比之前多了兩個境界。”
“如今看來，昊日山的境界，和太上道功法似乎很像……或許陽神法便是如此。”
鄭法也看過了這功法。
《赤霄玉冊》中，化神之後，道果之前，還有兩個境界：
陽神與尸解。
和太上道的名稱一模一樣，或許四宗都是如此？
他看章師姐沉浸在《赤霄玉冊》中，心念一動，在造化玉牒中，朝天河派的謝晴雪傳了個信息。
……
天河派，掌門大殿中。
九幽魔祖越發肆無忌憚，就站在殿門口，看着門外天河派的一草一木，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天天看，也不知道有什麼好看的。”
燕掌門問道。
“呵……”九幽魔祖沒回答他，只是輕笑一聲，反而道：“你那大弟子又來了。”
燕掌門睜開了眼睛，嘆道：“鄭法沒死心麼？他難道還不明白，他是拿不到昊日山真傳功法的……”
九幽魔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試過了？”
燕掌門點頭：“事關生死，我哪能不試試？我想着，如今除了我天河派，四宗都在廣傳道果功法……也許真能謀取幾部。”
九幽魔祖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哪有這麼簡單？”
“是我想簡單了，我只想着，無論哪一派的真傳功法，對我們都有不小的好處，前些日子出去幾次，便是想看看有沒有機會。”
九幽魔祖搖頭道:“四宗道果，沒一個是傻的。能得到完整傳承之人，無一不是已經修煉了他們根本大法的修士。”
燕掌門聞言頷首：“他們根本不怕真傳功法泄露……”
這是個死結。
得到功法傳承的人，即便一開始有着異心，等修煉了相應功法之後，卻也和功法背後的道果修士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甚至還可能被道果修士控制。
根本回不了頭。
想着想着，他忽然覺得有點古怪，不由看向九幽魔祖。
“魔祖你爲何這麼瞭解此事？”
“……”
“你也試過？”
九幽魔祖臉色一黑。
燕掌門思緒如電轉，忽然明白了過來。
面前的九幽魔祖，堪稱玄微界心思最詭秘，最善潛藏之人，暗子衆多。
若想謀取四宗真傳功法，這魔祖法子比自己多！
他都找機會試過，更不用說對方了！
九幽魔祖語氣恨恨，“我那些留在四宗的暗子，修煉了他們的真傳功法後，或是被發現打殺，或是生了二心，我雖然有些防備，但他們應該也猜到了我的身份。”
謝晴雪的身影，出現在遠方小徑盡頭。
“沒想到連魔祖都吃了虧，那我讓我這弟子勸勸鄭法。”燕掌門皺眉道，“免得拿不到功法，還露了馬腳。”
他見九幽魔祖不動，笑道：“怎麼，你也想見見我這弟子？”
九幽魔祖笑了聲，有些傲然：“見？我便是站在她面前，她能看到我？”
燕掌門聞言，也是啞然。
雖然這九幽魔祖語氣極大，但不得不說，他潛藏法門，冠絕玄微。
這人大剌剌地在這天河派晃盪了不知道多少時日，誰都沒發現過。
“便是四宗那些道果修士，雖然知道了我的存在，可誰能找得到我的蹤跡？”
九幽魔祖笑了聲，就站在燕掌門身後，看着謝晴雪走進大殿。
果然，謝晴雪目光掃了一眼殿中，根本沒看到他。
“拜見師尊。”
燕掌門點點頭，看着謝晴雪，問道：“找我何事？”
“弟子想請師尊傳我陷仙一脈的真傳功法。”
“……”燕掌門皺了皺眉，無奈地說道，“我不是說了，除非……”
“……師弟拿到了《赤霄玉冊》。”
燕掌門瞪大了眼睛。
“赤霄玉冊？”
“是，昊日山真傳功法，全本，直達道果。”
謝晴雪意簡言賅。
燕掌門表情僵硬，想回頭，又忍住了，不願暴露了九幽魔祖的存在。
可他是憋住了。
九幽魔祖沒憋住。
一股迥異於天河派功法的氣息，在殿中一閃而逝。
雖不過一瞬，但謝晴雪實力不凡，自然有所感應。
“誰！”
她厲聲道，手執青萍劍，直指燕掌門身後。
燕掌門緩緩轉頭，看向無奈現身的九幽魔祖。
“……”
你不是說你潛藏之法，天下無雙，道果都發現不了？
這就露餡了？
“魔祖？”
謝晴雪也是和九幽魔祖合作過的，對他氣機很熟悉，一下子就認出了魔祖身份。
她看了眼燕掌門，腦子裡面全是漿糊。
五宗向來和魔祖水火不容。
六派盟約，更是有言在先：六派同心對抗魔祖，違約者，天下共擊之。
如今在天河派掌門大殿中看到九幽魔祖，實在是出乎謝晴雪的預料。
更何況，她還知道一樁旁人不清楚的隱秘：
當初六派盟會之時，自家師尊想要窺探鄭法虛實，被鄭法所傷，實則便是九幽魔祖出的手。
下手可狠了。
師尊和九幽魔祖，不僅不是朋友，而且還有舊怨。
沒想到九幽魔祖比她還詫異：
“你是說，鄭法拿到了全本的《赤霄玉冊》？”
謝晴雪點點頭，然後就看到，一個五宗掌門，一個蓋世魔祖，面面相覷，相望着沉默，表情尤其古怪。
怎麼看上去……像是傷自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