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等到第三天下衙時間,李聞溪與薛叢理一回到家,外祖父就又來尋她了。
“阿彌陀佛,施主請留步。”老和尚看起來慈眉善目,很有幾分佛緣,薛叢理不敢怠慢,忙同樣雙手合十,口唸佛號。
“師傅稍等,今日暮食尚未準備,在下這就去做些來。”
“施主,貧僧今日,不爲化緣而來。”老和尚雙目直勾勾地盯着李聞溪看:“可否借一步說話?”
薛叢理一時有些不知該不該答應,這老和尚自他們第一次見他,似乎就有些不靠譜啊。
“請進。”還是李聞溪開了口。三人進了堂屋,薛銜還在臥室裡寫大字,聽到有人回來的動靜,探出頭來打了聲招呼,便縮回去了,只有些好奇,這老和尚怎麼又來了。
落座後,誰也沒有立刻說話,薛叢理不認識這老和尚,李聞溪想等外祖父先開口,老和尚似乎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忍不住又朝李聞溪看去,像,真像啊,那眉眼,那鼻樑,那嘴脣,跟他女兒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隻眼睛和臉型隨了她父親。
如果她再白一些,臉上掛着點笑意,活脫脫他可憐的女兒在世啊。
自己有子三個,女兒僅得了一個,自出嫁後,連見面的次數都屈指可數,他連做夢都沒想到,會再遇到與女兒如此相像之人。
那天在寺廟中無意瞥見此人,他便開始夜夜做夢夢到女兒,夢中的女兒不停向他哭訴,說自己過得不幸福不快樂。
他忍了好幾天,終於忍不住,下山來尋人了。
身爲一城武官,各地反叛勢力擡頭之時,他全家老小都第一時間被殺了祭旗,只他跟大兒子仗着武藝高強逃了出來。
他才七歲的孫兒被人砍死在家門口,還不到而立的兒子與他在逃亡過程中傷重不治也沒了,留下他一個孤寡老人。
在騎死了三匹馬趕回京城時,大勢已去,京城也人心惶惶,叛軍馬上要兵臨城下,他只來得及遞送了外面已經亂了的消息進宮,不久後,便聽說整個後宮妃嬪到皇子公主都遇難了。
他最後一點骨血也不在了,心灰意冷之下,才躲進寺廟,剃度出家。
他是很清楚的,自己的女兒只生了個女兒,並沒有兒子。
世界那麼大,他會碰到個長相相似的,也不足爲奇。
可這也太像了吧,而且越看越像!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鬼使神差地下山來化緣,又在幾乎踏遍了淮安城後,終於在賣漁巷碰到了那天見過的中年男子。
民間一直傳說,前朝皇族沒有死絕,還留下九公主一根獨苗。
而自家女兒生的公主,便行九。
不知再次碰到薛叢理是天意還是他的堅持,他只知道,不來問個究竟,他不死心,縱使機會很渺茫,他也不想錯過。
他凝視着李聞溪的目光太過灼熱,讓薛叢理有些憤怒。
出家之人應六根清淨,這老禿驢怎麼能盯着自家公主看得目不轉睛呢?於情於理都說不出去!
他重重地咳了一聲,站起身,擋在老和尚面前,怒視着他。
“若不爲化緣,那師傅還是走吧,天不早了,很快就要宵禁。”他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貧僧,是來找這位公子的。”他艱難地吐出這句話後,突然就有了說下去的勇氣:“敢問這位公子,母族可是姓方?”
薛叢理愣了愣,然後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九公主的生母淑妃娘娘,的確姓方!
他不由警鈴大作,不好!此人是敵是友尚不明確,可絕不能承認!他剛想矢口否認,只聽李聞溪點點頭:“不錯,我母親,的確姓方。”
公主殿下啊!您怎麼能一點警惕心都沒有呢?這位要麼前朝故舊,要麼就是紀氏的人,無論哪一種,於現在的他們而言,都是大大的麻煩啊!
不能認,不能認!
他連忙找補:“這天底下姓方的多了,姓方怎麼了?老禿驢你意欲何爲?”
“敢問公子,今年貴庚?”老和尚眼睛一亮,不理會薛叢理,繼續問。
“馬上就要十五了。”她的生辰很好記,三月三,上巳節。
老和尚激動得幾乎要從椅子上跳起來,追問道:“公子在家,可是行九?”
“不錯。”
這一問一答,根本沒容得薛叢理反應,李聞溪便和盤托出了。
“您可是,九殿下?”老和尚熱淚盈眶,顫抖地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李聞溪這次沒有回答,只認真地望着他:“你給我的感覺有些熟悉。”她此時不應該認識自己的外祖父,哪有對一個才見過一次面的人如此不設防的,因此她不便再回答了。
“什麼殿下?你在瞎說八道什麼?我們就是普通的平民小老百姓,快走快走,你這老和尚忒也無理!”薛叢理顧不上什麼書生體統,拽着老和尚的胳膊就將他往外拖。
老和尚是武將出身,哪是薛叢理能拽得動的,微一用力掙開他的手,直挺挺跪倒在李聞溪的面前。
這一舉動可嚇壞了李聞溪!
夭壽啊,長輩跪小輩,要天打雷劈的,她連忙跳到一邊躲閃:“您這是幹什麼?”
“九殿下,我是您的外祖父啊!這麼多年了,沒想到您還活着,真是老天有眼,讓我們再相聚了!”他老淚縱橫,幾度哽咽。
“您先起來,咱們慢慢說。我早已不是什麼殿下,您年長我許多,如何能讓小輩受了您的跪拜呢?快快請起吧!”
薛叢理聽到這老和尚說自己是公主的外祖父,狂跳的心才慢慢冷靜下來了,想來親外祖父總不至於坑自己外孫女,他沒必要太擔心了。
兩人一左一右,將哭得不能自已的老人從地上扶起來,後者抓住李聞溪的手不願鬆開:“殿下,您受苦了!”
他看着李聞溪一身素色的綢衫,頭髮僅用一根木簪盤着,臉黑得跟包公有一拼,這淚水無論如何也止不住。
老妻生前曾經多次前往王府探望,每每回來都與他說,咱外孫女長得白白嫩嫩,粉雕玉琢的,可此時站在自己眼前的,如若不是太過相似的五官,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她與粉雕玉琢聯繫在一起。
“你怎麼能穿了男裝呢?日子這麼艱難嗎?是外祖父沒用,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沒能早些來尋你,是我對不住你,對不住沁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