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的稍晚些時候。
華夏。
掛着白色車牌的紅旗中巴車平穩地行駛在通往津門的S3301高速公路上,車輪與路面摩擦的聲響被良好的隔音過濾成低沉的背景音。
半個月前,承載着所有期待的ArF1800光刻機已經由上滬微電子集團正式交付給華芯國際。
後者在經過一系列準備之後,最終計劃在今天正式進行第一次生產測試。
而這個車隊,就正是前往視察,或者說見證這一刻的工建委代表團。
中巴車內,常浩南正通過車載的多媒體系統,觀看着連海化物所剛剛在全球同步發佈的那段中英雙語視頻——
《Co-C-hBN電極材料安全性對比測試報告:科學的事實》。
高清屏幕上,LG化學電池包在針刺測試中瞬間爆燃的刺目火光,與國產Co-C-hBN電池包在同等嚴苛條件下相對“隱忍”的表現,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配以張韜院士沉穩的解說,清晰地指向了電壓不一致性和BMS失效的核心問題。
視頻播放完畢,車內陷入短暫的寂靜。
過道另一邊座位上的欒文傑擡手關掉屏幕,身體微微後仰,靠進寬大的座椅裡。
臉上還帶着一絲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表情。
“效果比預想的要好得多。”欒文傑的聲音平穩,聽不出太多波瀾,“尤其是海外平臺的反響。”
他半轉過身,跟常浩南解釋道:
“其實我最初授權發佈這條視頻,主要目的是安撫國內市場,畢竟LG和特斯拉接連出事,連帶着讓不少人對我們自己的Co-C-hBN材料安全性也產生顧慮……結果現在倒好,反倒是在外網先火起來了。”
來自華夏的宣傳材料其實很難在油管之類的國外平臺上得到推流,這次的情況純屬例外,大概率是有人在背後借勢推了一把。
常浩南沒有立刻接話,只是掏出手機,手指在光滑的玻璃表面無意識地滑動了幾下。
屏幕上顯示的是美國三大股指的實時行情概覽。
“影響是實打實的,”
常浩南將手機屏幕微微轉向欒文傑:
“看,恐慌情緒已經從整個新能源版塊,精準地收縮到了那幾個直接相關的倒黴蛋身上——三星、蘋果、LG、特斯拉……不過納斯達克現在還是一片飄紅(下跌),倒是道瓊斯和標普500最近漲得挺歡。”
欒文傑側目掃了一眼常浩南的手機屏幕。
上面刺眼的紅色與醒目的綠色對比鮮明:
“你還關注美股?”
常浩南點頭:“沒辦法……現在華盛頓做出的決策,很大程度上受到股市波動的影響。”
欒文傑輕輕搖頭,發出一聲微不可察的嘆息:
“在金融這方面,美國人的根基還是太深了。”
說話間,他的目光投向車窗外飛速掠過的春日原野:
“這麼大的衝擊波,資本沒有恐慌性外逃,只是從納斯達克流向了道瓊斯和標普500……這就像洪水在自家院子裡打轉,最終還是會沉澱下來,傷不了根本,投資者的信心也沒有被真正摧毀。”
常浩南收回手機,點了點頭,表示完全認同:
“根本原因,還是美元霸權的支撐太牢固了……近兩年歐盟內部現在亂成一鍋粥,歐元的信譽和地位也跟着一落千丈,此消彼長之下,美元無可爭議地重新坐穩了頭把交椅。”
“在這種格局下,我們就算在國際貿易中賺到再多的美元順差,最終也跑不了被美聯儲用加息降息、通脹通縮這套組合拳給剪羊毛……要想改變這種情況,那就必須想辦法削弱美元的世界貨幣地位。”
金融確實不能直接創造財富。
但金融霸權,卻比技術壁壘更加難以跨越。
“道理我們大家都明白,只是要撼動這個體系,談何容易啊……”
欒文傑雖然是工建委領導,但對貨幣金融領域的認識倒是十分清醒:
“美元說穿了只不過是印刷出來的綠紙,底氣說到底還是綁在石油這個‘黑金’上……石油-美元體系運行了幾十年,根深蒂固,要想讓人民幣取代美元,成爲真正的國際儲備和結算貨幣……”
他頓了頓,然後稍稍壓低聲音:
“要麼是通過暴力手段強行打破,直接獲得類似美國在中東的優勢影響力,要麼就得通過和平競爭、逐步滲透……但不管怎麼選,都註定是一條漫長而艱難的路,絕非一朝一夕之功……難吶。”
這時,一直安靜旁聽、氣質儒雅的向華平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接過話頭:
“主任說的確實是實情不過上面其實也意識到了這方面的問題。”作爲工建委的總經濟師他雖然並不專精於貨幣方面,但肯定比常浩南和欒文傑倆人內行。
見前面二人的目光齊齊投向自己,向華平繼續解釋道:
“我們已經制定了一個未來10到20年的人民幣國際化路線圖,核心思路是穩紮穩打,伴隨着我們國家綜合國力——包括經濟規模、科技實力、軍事保障能力以及文化影響力的全方位提升,分階段擴大人民幣在國際貿易結算、大宗商品定價、還有全球外匯儲備中的份額佔比。”
“但這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急不得。”
常浩南靜靜地聽着同時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
突然,他坐直了身體,看向對方的目光也變得銳利起來。
“常院士?”
向華平被盯得有點心裡發毛。
然而緊接着,常浩南卻拋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問題:
“向總,有沒有可能……我們繞開石油體系,另起爐竈,建立一個全新的、由我們主導的國際貨幣價值錨定體系?”
這個問題來得太過突然,以至於向華平這樣經驗豐富的經濟學家也明顯愣了一下。
他下意識擡手摸了摸鬢角,過了幾秒鐘鏡片後面的眼神才重新聚焦起來。
“另起爐竈……全新的錨定體系……”向華平重複唸叨了一遍,似乎在消化這個概念的份量。
“理論上,當然可以。”
他很快給出回答:
“貨幣的錨定物本來就不是一成不變的,比如之前的黃金美元體系,後來就被石油美元體系給取代了,但真要想落實下來的話,關鍵在於找到一個新的、足以支撐全球貨幣信心的‘錨。”
說到這裡,或許是擔心常浩南理解不了,又補充道:
“呃,這個‘錨’是我們自己的說法,意思是……”
但常浩南馬上擡手打斷:“我看過一些這方面的書,不用解釋。”
緊接着又追問道:“那這個‘錨’需要滿足哪些條件?”
他身體探出座位的幅度明顯加大,顯然對這個話題極有興趣。
“大致需要有……五個核心特性。”
面對如此具體的問題,向華平也認真起來。
略加總結之後,才條理清晰地列出關鍵點:
“第一是價值相對穩定性,錨定物本身的價值不能大起大落,否則無法作爲穩定的價值尺度;二是網絡外部性,使用這種貨幣或錨定體系的人越多,其便利性和價值就越高,形成正向循環;三是廣泛的認可和接受度,這個顧名思義……”
“第四是與發行國經濟實力的高度關聯度。錨定物必須能清晰、有力地體現發行國或主導國的經濟實力和資源掌控力,這是信用的根本來源;第五是可兌換性和可流動性。要便於在全球範圍內高效地交易、流通……”
“……”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加重語氣強調:
“在這五點中,廣泛的認可接受度和與發行國經濟實力的關聯度尤爲重要,是基石中的基石。黃金退出歷史舞臺,表面是佈雷頓森林體系解體,深層原因就是美國當時的經濟實力,已經無法支撐其承諾的美元與黃金的固定兌換比例,導致信用崩塌了……”
隨着向華平的回答結束,常浩南陷入了短暫的沉思。
片刻之後,他重新擡起頭。
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如果……我們嘗試用電力作爲這個新的貨幣錨定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