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樑澤臣便命管家給那小院換了寬闊牀鋪,添置了許多貴重物什,倒頗有番庭院深府的小姐閨房模樣。悅兒坐在寬闊大牀上,看着橙子誇張的驚叫着翻遍每件新置辦的傢什,笑道:“橙子,以後有的是時間看,別急。”
橙子邊應着邊打開牆角的箱子,“哇”地高喊一聲,小臉上泛着紅光:“悅兒你快些過來瞧瞧!快!”
悅兒頗是無奈的走過去,只見箱子裡面是層層疊疊的新衣裳,雖然面料不甚高貴,卻比她們身上套的粗布夾襖好上何止千百倍。
總是孩童心性,悅兒哈哈笑着扯出一件便要換上,卻被橙子攔下:“渾身上下臭烘烘的,可別染了新衣。”
悅兒聽罷扯了襖聞聞,惡臭撲鼻,頓時紅透了臉。昨日琛哥哥抱着自己時定也聞到了,想起他那翩翩白衣和身上淡淡的香氣,竟自懊悔起來。疾步跑出小院,便碰到兩個丫鬟,看着她們詢問的眼神,低頭扯了半晌衣角,才輕輕嘟囔了句,“我想沐浴。”
倆丫鬟本就是樑澤風遣了守着的,忙爽快的應了,不多時便帶人裝了一大桶熱水擡進屋內。“小姐,請您沐浴。我們便在門外守着,若有吩咐,您喚我們便好。”
聽着她們客套的話語,悅兒只覺得彆扭難受,忙點頭吶吶應了。待衆人走光,才同橙子急忙除淨衣衫,跳進浴桶裡,笑鬧起來。
鬧騰了近一個時辰,換了好幾次水,二人這才肯罷休。急急換了新衣,橙子看着悅兒,呆呆的說道:“悅兒,你可真美。”
悅兒從記事起向來只讓人罵腌臢廢物,髒貨賤種,如今第一次聽人稱讚自己美貌,到覺她只是客套,只笑笑作罷。
橙子見她一臉這般毫不在意,便拽她到銅鏡前,“你自己好好瞧瞧,可不是美人兒一個?”
悅兒細細看着鏡中那女童模樣,靜默半晌才呵呵笑起來:“橙子,若是昨日能這般遇見琛哥哥該有多好!”
橙子撇嘴搖首:“只怕這樣,你的琛哥哥都不會正眼看你。”
悅兒嘆口氣,復又躺倒在牀上,呆呆望着帳定,口中呢喃道:“若是娘在,定也是歡喜的吧。”
橙子知她心事,只靜坐在旁,一同悵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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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新鮮了幾天後,日子又變回原先的也百無聊賴。悅兒更是日日拽着橙子坐在狗洞外看有沒有人來吹玉簫,也不敢離開玩耍,生怕錯過了元琛。
一個多月過去卻只是噪雜不已,並無半點簫聲可尋。
橙子咬着草莖翹着二郎腿在院中曬着太陽,看悅兒又要往洞外爬,哼笑一聲道:“你出去再多次,他也不定回來,到頭來白忙活一場。”
悅兒卻是不聽,半晌才又蔫蔫的鑽了回來,“琛哥哥允諾過我,他就定回來的!”
“你憑甚這麼信他?不定人家是耍你這稚童玩兒呢!”
悅兒彈淨衣衫,才憤憤的坐到橙子旁邊,道:“琛哥哥纔不是那種人!”
橙子撇嘴一笑,“噗”地將草莖吐出老遠,乜眼瞧着她,“哎,你不會是喜歡上他了吧!我告訴你,他這種貴公子,將來只會娶大家小姐,你還是別想太多。”
悅兒聽罷紅了臉,輕咳一聲說道:“纔不是,我只是……只是想當面謝謝他而已。”
“得了吧,我還不知你心思?你是不是天天想着念着他,很想日日同他相伴左右?”
“我可不敢想與他天天在一起。”
“那你是不敢,不是不想!”見她靜默,橙子高深莫測的笑笑,拍了拍她粉嘟嘟的臉龐,道:“若是這樣……等他來尋你,你就挑明瞭說:‘琛哥哥,我想嫁給你,成不成一句話。’”
悅兒沒好氣的瞪她一眼,“不把人嚇跑纔怪。”低眉思量半晌,倏然壞壞的笑了:“那我還是嫁給你吧!”
橙子“呀”了一聲,笑得比她更壞,摟過悅兒啵的親了一口,笑道:“好呀,爲夫肯定好好待你。”
悅兒做嘔吐狀。
兩人笑着鬧着,突然聽見院外飄進了悠揚的調子,悅兒笑道:“聽!有人吹曲子賀我們新婚呢!”
橙子“嗤”一聲,斜睨着她:“稚子!誰家新婚的曲子這般憂愁,跟歿了媳婦似的。”
悅兒忙掐她一把,埋怨道:“你這嘴巴可真是毒!人家吹曲子還被你咒。”蹙眉思忖半晌才靈光一現,倏地站起,嘴裡急道:“這是簫聲吧,定是琛哥哥來尋我了!”說罷起身便往狗洞鑽去,橙子忙一把扯住她,“回屋換身乾淨衣服!”
悅兒喋喋映着,轉身又往屋內跑去,急的險些絆倒。
橙子見她扯過白裙就往身上套,忙按下她,道:“整一身白色作甚,出喪似的!”
“琛哥哥就是穿的白色袍子,跟仙人似的呢!”
“那是你琛哥哥,人家有這氣度,你有沒?”
“沒。”
“這就對了,穿粉色吧,粉色很淡的。”
悅兒也不敢多做思量,換上粉色的衣裙,齊整了包子頭。進院子時,簫聲已然消失,悅兒急的眼眶泛紅,嘴裡嗚咽道:“哎呀,他走了,他走了!”
“哭有何用!”橙子往狗洞那推她,催促道:“你快些出去看看,肯定沒走遠的。”
悅兒只好急急鑽出牆外,卻只見一輛馬車正幽幽駛出巷子,連他的影子都沒瞧到,心中懊悔至極,忙高聲喊道:“琛哥哥,琛哥哥!”許久見未有人應,便蹲在牆角,埋頭大哭起來。
元琛在馬車裡聽見有人大喊琛哥哥,以爲是趙兮華循着簫聲來追自己,忙催着車僕快點離開。
話說這趙兮華便是南北之戰殉國的驃騎大將軍趙清之獨女,皇后的親侄女。她自幼便養在宮中,與元琛一起長大,也一直喜歡他,天天粘着不說,有時連元琛出宮也要相隨。
趙兮華一直嬌生慣養,脾氣蠻橫,動輒打罵奴僕,元琛面上淡淡其實心中頗是厭煩。有時看着她的身影,不經意間想起那日在樑府遇到的悅丫頭,那清澈靈動的眼睛,甜甜的笑靨,糯糯的聲音,還透着絲倔強。
他突然記起上次悅兒那甜膩的一聲“琛哥哥”與兮華的狂傲的聲音哪有一絲相同之處,仔細回味剛剛的喊聲似乎還夾着些哭音,忙喊了聲停,挑簾跳下車急急又拐入剛纔的巷子,看見巷尾那兒一團粉色顫抖抖的,還有嚎啕的哭聲,輕扯了嘴角慢慢踱了過去。
“丫頭,哭什麼呢?”
溫潤的聲音傳來,悅兒擡起頭來,睜着淚汪汪的大眼睛,見是元琛,倏地站起來撲進他的懷裡,悶聲不語。
元琛輕輕抱起她,笑道:“誰欺負你了?”
悅兒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笑眯眯的元琛,俊秀的面容長開了些,個頭似也高了,低下頭吶吶道:“我以爲琛哥哥再也不理悅兒了。”
“怎麼會呢。”元琛溫柔的替她抹去眼淚,笑道:“莫哭莫哭,都成花臉了。我帶你去個好地方,可好?”
“好!”悅兒甜糯應了聲,高興的摟住他的脖子拍手歡笑。
元琛笑着抱她進車裡,自己也跳上馬車,道:“坐好了。”便囑咐侍從往婭嵐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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婭嵐湖是京師濟城內的一個湖泊,湖水清澈,水草游魚不勝繁華,也可謂是京師最亮麗的一道風景了。湖上有座南北走向建築雕刻極美的橋,名曰:“扶”。扶橋是因從遠處看去,橋體好似有人用手扶起而得名。
湖的東面有座佔地頗廣的百花林,名曰“霏苑”,園內滿滿的植了各種花草,四時花開不斷,置身其中竟似仙境一般。風拂過,芳菲飄舞,花雨颯颯,美不勝收。
橋的西岸有座通體漢白玉建成的“煙亭”,拾階而上,可遙望對岸霏苑花開繁盛,婭嵐湖荷葉接天。亭後廣場寬闊,每逢佳節,商販比攤而臨,遊人摩肩接踵,甚是熱鬧。
因凌元琛在近旁,悅兒一直規規矩矩的坐在馬車內,更不敢掀簾隨意眺望。凌元琛看着正襟危坐的悅兒,輕笑道:“悅兒近來可好?”
“嗯,過得很好!”悅兒紅光滿面的說起小院子翻天覆地的變化,清澈眼眸流光飛轉,凌元琛淡笑着傾聽,始終沒有說話,待她絮絮說完方道一句:“如此便好。”
凌元琛一向不多話,悅兒自是不敢再開口言語,車內又要轉爲尷尬沉寂時,車僕恭謹的聲音傳來:“公子,霏苑到了。”
凌元琛先跳下馬車,回身把悅兒抱了下來。
悅兒擡首便看見滿園芳菲鬥豔,花朵開滿枝椏,稠密似江海騰騰,飄零如雨雪颯颯,忍不住“哇”了一聲:“真真比梅園還美呢!”
凌元琛自然知道梅園景色幾何,淡笑着沒有作聲。看着悅兒滿面驚詫與好奇,他輕輕牽起悅兒的手,邊引路邊道:“這園子叫霏苑,請的最好的師傅照拂。看這梨花、桃花、杏花都是一起開的。”
悅兒順着他的指引仔仔細細的看着,開始還中規中矩,後來孩童爛漫天性畢露,蹦蹦跳跳的左顧右盼,倒是十分歡快。凌元琛笑着搖搖頭,吩咐車僕取來糕點茶品放在園中的石桌上,才撩袍坐下,就着滿園芳華細細品茗。
靜靜地看着那糰粉色在樹間花間穿梭,銀鈴般清脆笑聲縈繞耳畔,凌元琛涼薄的脣角泛起暖暖和煦的笑。卻讓侍候在側的貼身隨從順子頗爲驚訝,暗忖已然許久未曾見過五皇子如此笑容了。
悅兒在林間跑跑跳跳,看見林中有一大片白色花地,空氣中泛着淡淡的清甜芳香。她忙湊過去細看,花色蠟白,花底帶綠色,形如喇叭,這就是母親口中的雲仙子嗎?悅兒忙採起一捧,朝着凌元琛跑去。
“琛哥哥,快看!這是雲仙子嗎?”
凌元琛看着高潔清麗的白色花朵,笑道:“是。此花名倒仙,因其外表高雅純潔,素有‘雲裳仙子’之稱。”
悅兒聽罷綻放如花笑靨:“真是娘說的呢。”
“哦?”
悅兒忙將孃親的敘述說了一邊,末了還加了句:“娘還說女子就要像雲仙子一樣清雅脫俗。”
“嗯。”凌元琛點點頭,笑道:“你娘說的很對。悅兒要謹記此話。”說罷執起廣袖輕輕地將悅兒額角的細汗揩乾,遞上茶盞。
悅兒跑跳許久早就渴了,接過猛灌幾口輕呼痛快,而後拿起糕點大口朵頤。凌元琛忙又填滿茶,推過去說道:“小心噎。”想想又道:“我吹簫給你聽,可好?”
悅兒嘴裡塞滿點心說不出話,只一個勁的點頭。元琛笑着搖搖頭,取出玉簫,輕輕的吹起了《綠野仙蹤》。周圍似乎都靜了下來,悅兒怔怔的聽着曲子,音若仙樂,似入夢境。似能將心中污穢洗滌,唯餘澄明。
許是蹦跳累極兼之簫聲的連綿輕柔,讓她昏沉入睡。未過多久,她將腦袋埋進元琛懷裡,當真睡着了。
凌元琛低眸看着那張恬美睡靨,眉似新月,睫如羽扇,脣若朱丹,說不出的清麗純美。若不是笑眼依舊清澈倔強,他當真不敢相信這是幾月前看見的形容枯槁、蓬頭垢面的羸弱孩童。擡眼看着四周如夢如畫的景色,他真真願意就這樣延續下去,再不理凡塵俗世。
趙兮華走進林中,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副讓人欽羨又嫉妒的畫面:男兒玉樹臨風,一身白衣飄然若仙,一曲簫樂如臻幻境;女兒清純透徹,一襲粉衫溫婉如水,一張睡靨安寧似夢。清風徐徐拂過,百花飄舞環繞,這……是在凡塵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