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兒本以爲要找夫子是很難的事,竟沒想到會如此容易。
她跟橙子闔夜計量,說甚作甚都想的清楚明瞭,第二日橙子將侯在院外的丫鬟叫進來,悅兒吞吞吐吐說完自己的想法後,丫鬟只答了句:“老爺囑咐過,小姐想要的一概應允,奴婢這就回稟管家給小姐找位先生。”說罷快步找管家去了。
悅兒與橙子張大嘴對望一眼,一起嘆了口氣。橙子拍拍腦袋說:“這也忒容易了,咱們商量一宿竟是無用功。害我沒睡好,如今腦仁兒都疼。”說罷將頭枕在悅兒肩膀上,聽她低笑了聲說道:“你說,識字難不難?”
“同稚兒學話一般罷!”橙子調整了下姿勢,讓自己更舒服些:“只要悅兒功夫深,鐵杵磨成繡花針,要問後事會如何?琛哥定在她手心!”
悅兒聽罷啐了口,笑道:“莫要噁心我。你還會作詩?”肩膀顫動,震得橙子腦袋更疼,她忙直起身,埋怨道:“你晃甚!”閉眼揉了半晌太陽穴,才悠悠說道:“我娘來府上幹活時,我經常獨自溜去茶館聽先生說書。自然比你這無知稚兒懂得許多。”
“呸!”悅兒推開又要靠上來的橙子,沒好氣的說道:“離我這無知稚兒遠些!”
“喲!小娘子生氣啦?”橙子厚顏無恥的粘到她身上,怎甩也甩不掉,“俗話說笑一笑,十年少。莫氣莫氣,小心變成老太婆,嚇死你琛哥哥!”唬得悅兒立馬摸摸自己的臉龐,而後贈給橙子一記珍珠眼眸。
橙子低聲笑着,心想還說自己不是稚兒。默了會,又道:“悅兒,我帶你去茶館聽評書吧!”
“啊?”悅兒臉色由吃驚變爲欣喜又變爲沮喪,吶吶道:“過會先生來了怎麼辦?”
恰此時,門外響起丫鬟的聲音:“小姐?”
悅兒忙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柔聲道:“進來吧。”並迅速的瞪了一眼做嘔吐狀的橙子。
丫鬟自是沒有發現她們一連串的小動作,只恭謹的蹲了萬福,說道:“管家已給小姐找了位女先生,明兒就能來授業了。”
“唔。我知道了”悅兒點點頭,末了又說道:“謝謝姐姐了。”
“奴婢不敢。若小姐沒事,奴婢先行退下了。”
“嗯。”
待丫鬟行完告退禮走遠了,悅兒才蹦起來將又要倒過來的橙子振到一旁:“好呀——”還未吆喝盡興,就被橙子一掌按回座上揶揄道:“至於麼你,沒見識沒定力!咱走吧?”
“去哪?”
“當然是茶館吶!”
“好好。”
“悅丫頭,跟本官走着。”
“是!”悅兒忙很是狗腿的上去摻住橙子,畢恭畢敬的說道:“大人這等貴體欲走哪門?”
“這……”橙子泄氣的彎下腰,低吟一會復又挺起胸膛,揚聲說道:“自然是牆角之門!”
悅兒笑的打跌:“鑽你的狗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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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兒與橙子從小巷裡從出來,看着寬闊的街道上人流涌動,聽着商販們此起彼伏的叫賣聲相視而笑。她們心裡想要的,只是這麼一片有人氣的天地。兩個孩子牽起小手,蹦蹦跳跳的朝着附近的李家茶樓走去。
門口的正閒着剔牙的夥計見兩個小丫頭要進去,忙擋住去路:“哎——這地方豈是你們能進的?!”
橙子哈哈一笑,擡起頭道:“小磊哥,是我!幾月不見,竟認不出了?”
“喲!”夥計上下打量着橙子,“橙子發跡了?穿這麼體面!”
橙子笑着朝悅兒努努嘴,說道:“爹孃歿光,把自個兒賣給樑府小姐當貼身丫鬟,能不體面麼!”
“樑府小姐?!”夥計雙目粲然的盯着悅兒,像是看着一堆金子,“您、您、您是樑府小姐?”
悅兒很是反感這般稱呼,不悅地皺了皺眉,沒有做聲。
橙子趕忙拽了下夥計的衣袖,打了個噤聲:“噓——小點聲,我們偷偷出來的。讓樑伯爺知曉那還了得?到時你也得吃不飽兜着走!”
夥計聽罷捂了下嘴,點頭哈腰,小聲說道:“小姐您快裡邊請,小的給您找個好位置!”
悅兒很有威嚴的點點頭,說道:“你且帶路。”
夥計欲帶他們去二樓的雅間,橙子卻道:“去二樓那邊的角落即可。我們是來聽李先生說書的。”
“哦——”夥計明瞭的點點頭,引着他們去了二樓西面的角落。
待二人落了座,橙子拋給夥計一兩銀子,說道:“上等茶水、一碟花生、一碟瓜子,剩下的便打賞你了。”
悅兒眼睜睜的看着那一兩銀子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落進夥計手裡,心似是被凌遲了般。
夥計看着雙目炯炯有神的悅兒,並沒領會到她的意思。忙又哈了哈腰,說道:“多謝小姐,多謝小姐!小的這就去準備。”
夥計早已走遠,悅兒仍呆呆的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橙子用手在她眼前揮了揮,“他不甚俊美,你竟看癡了?那你的琛哥哥怎麼辦?”
悅兒回過神來沒好氣的說道:“我在心疼我的銀子!敢情不是你的。”
橙子嘻嘻一笑,推了推她說道:“你琛哥哥遣人給你送來一百兩碎銀,加上你的月例竟是十兩!你都留着作甚?堆炕臺麼?”
“節儉是德!”
“呸!”橙子啐了口,蔑視她,“沒出息樣兒!”
話音未落,旁邊便“噗嗤——”一聲傳來了忍俊不禁的笑聲。
橙子頓覺背後涼颼颼一片。回頭一看,是個八九歲的少年滿面通紅的邊憋笑邊拿袖子擦着嘴邊的水漬。她已然猜出背後這般涼爽定是拜這口茶水所賜,只見她撇嘴扯着背後的衣裳,“我呸呸呸,真夠噁心的,腌臢齷齪!”
那少年本想道歉,卻聽她如是說,頗爲反感的回道:“出口成髒,當真是下人!”
橙子卻並沒有悅兒預想的火冒三丈,只托腮淡淡說了句:“你也不過一池中之物。”
“哎——你又怎知我有無抱負?”少年反駁道:“若不識字就請你家小姐教教你。”
悅兒自然知曉橙子言下之意,低下頭悶悶笑着,險些內傷。
橙子卻不以爲然的哈哈一笑說道:“笑話!這又與抱負又有何關係?真真稚兒。”
“那你倒來說說!”
橙子“哼”了聲,撫了撫衣袖與下襟的褶皺,高聲念道:“
張家多禽畜,故而多恭物。
如今開一池,便宜可相輔!
稚兒不知曉,輕扯頭上角。
何爲池中物?惹得衆人笑!”
說罷與忍俊不禁的悅兒毫無儀容的捧腹而笑。周圍也響起低低壓抑的笑聲。
“你!”少年聽後拍案而起,指着橙子怒斥道:“一個丫頭竟如此放肆!”
同桌之人忙扯住他,“元琰,師傅日日提醒:淡而處之,戒急戒躁。”少年這才重重的吐了口氣,坐下喝口茶水,淡淡撇下一句:“好男不與女鬥。”
這時夥計奉上茶水堅果,橙子緩了口氣,端起茶杯豪飲一口,唸叨:“與畜鬥,其樂無窮!”聲音不大,卻正能讓少年聽到,只見那少年倏地轉過身,輕笑道:“如今瘋狗越來越多,也不見主人家管管。”
“你纔是瘋狗!”
悅兒見狀忙扯了橙子一下,低聲道:“別惹事了。”說罷起身朝着少年一福,“公子莫氣,丫頭不懂規矩,回府定會嚴加管教。”她聲音甜膩順耳,又是這般謙虛姿態,任誰聽了也無法拒絕。
少年只好狠狠瞪了一眼橙子,不再計較。
橙子撇撇嘴,“呸”一聲也不再言語。
彼時,茶樓內掌聲起伏。幾人一同望去,一樓臺上的已然站着一位說書先生,身形嬌小卻面如冠玉,一把摺扇端的是風流俊逸、倜儻瀟灑,正笑嘻嘻的對着衆人拱手作揖。
“呀!”橙子站起來輕呼一聲,“是傅先生!竟然是傅先生!”
“怎了?”
“他一年前在這講過一段時日,講的甚妙,甚妙!”
“一年前?”
“嗯。”橙子點頭緩緩坐下,呷了一口茶,說道:“只呆過半月就不見了。看,茶樓很多老客都認識他呢。”
悅兒環顧了一週,不禁點點頭:“確是。”
“承蒙各位還記得傅某!前些時日雜務纏身,不告而別甚是愧疚,吾再拜以示歉意!”傅先生長揖到地,而後轉到桌後坐定,“唰”的將扇子打開,說道:“今日吾講的是建豐年間名滿天下的神醫司徒祭!”
當下便有人“哦”了聲,接着便傳來一陣竊竊私語,大都是司徒祭醫術怎般登峰造極,年紀輕輕便揚名天下,被譽爲“神醫”,又因長相出衆贊爲“江湖第一美男子”,是衆多閨秀小姐的夢中情人云雲。
先生微微一笑,擡手止住臺下嗡嗡議論聲,“衆聽客所言甚是,話說司徒祭身高八尺三寸,儀表堂堂,玉樹臨風。這長眉入鬢,目似點漆,鼻樑高挺,薄脣如削,驚爲天人。”說到此處,臺下便有人喊道:“傅先生莫非見過司徒神醫?”
先生合上扇子,微微頜首:“吾年少遊歷時有幸遇過幾次。他現今雖已退隱江湖,隱居仙山,又哪能日日守在山內?下山遊歷,懸壺濟世自是常事。卻說司徒祭藝術之高超,當真能起死回生。”
臺下一片譁然。
先生毫不在意,待衆人笑鬧完才道:“各位莫怪,且聽我慢慢道來。”接着便講起那神醫如何讓一個已無氣息的人悠然轉醒,又如何身中奇毒的人不再臥牀待斃……示例五花八門,且他又講的聲情並茂,跌宕起伏。將茶樓衆人唬得拊掌而贊。
悅兒聽着那些不可思議的故事,微嘆了口氣說道:“若真有這等神醫,天下還有人會死?”
橙子乜她一眼,說道:“也不是人人有此等運氣遇見司徒神醫。聽說他名揚天下之時年方廿幾,真真是英才呢。”
正說着,卻見門口人影一閃,已然躍至臺上,一把縛住傅先生,怒道:“跟我回山!”
先生嚇了一跳,待看清來人,不屑道:“你是何人?我憑甚隨你走?”
“就憑你是我的人!”
衆人皆是一驚,瞪大眼看着那憑空出現的玄衣人,暗歎了口氣:雖是俊朗非凡,可惜是個斷袖。
橙子卻是雙眸炯炯有神的看着那人,念道:“天人,真真是天人!”
悅兒伸長脖子打量許久,才撇撇嘴滿面不屑,“滿臉胡茬,衣帶邋遢,怎是天人?”
橙子啐了口,說道:“黃毛稚兒!”
悅兒剛想反駁卻被樓下愈來愈大的爭執聲打斷,
“你放開我!你有病啊你,我說過不認識便不認識,你作甚這般苦苦相纏!”
“你莫要再鬥氣了,一切都是誤會,待回山我再同你好好解釋!”
“那破地方有什麼好!我這輩子也不想再回去!”
玄衣人身材高大魁梧,弱小如傅先生哪有力氣掙脫。
二人又是僵持半晌,臺下鬨然大亂,有些市井之人已是破口嘲諷笑罵,言語粗魯,不堪入耳。傅先生不耐,倏然眼珠一轉,朝着門口大吼一聲:“畜牲,你竟帶妲姒來!”
“胡說!我何曾帶……”
正在玄衣人分神往門口瞧時,傅先生掙脫束縛,身形一晃,翻了個跟頭便了無蹤影。
衆人驚詫,這看上去體弱的白面書生輕功竟如此高深!玄衣人氣極,罵了句粗口也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