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傻半晌,趙兮華才緩緩回過神來。想起元琛今早出宮時淡淡的那句:“今日出宮有公事,你不便相伴。”將她的滿腔歡喜堵了個嚴嚴實實,當下又急又氣,快步走過去,怒道:“元琛!你爲何在這?”
元琛卻未見驚詫,只輕輕放下玉簫,面上柔色漸漸退卻,擡眸看着她,淡淡說道:“小點聲,尋我何事?”
趙兮華指着他懷中的朦朧將醒的悅兒:“她是誰?你、你們怎麼在這裡?”
元琛對她這般追問十分反感,只蹙起了雙眉,半晌才道:“你到底何事?”
趙兮華見他沉了臉色,心中稍有惴惴。暗自吐納幾口,平心靜氣後坐到他旁邊輕搖他胳膊,張口欲語,卻見悅兒揉着眼睛坐起身,懵然說道:“琛哥哥,怎麼呢?”
“琛哥哥?”正欲嬌情柔意的趙兮華聽悅兒這般稱呼,將將壓下的怒意復又泛起:“元琛你不是最厭煩這麼稱呼你麼?何以她卻無事?”
悅兒看着滿面怒容的趙兮華,睡意迅速褪盡。心下不知如何得罪了她,只軟軟說道:“姐姐,你莫生氣。”
趙兮華乜眼打量着她半晌,衣料劣等,環佩未添還梳着總角小兒的包子頭,遂不屑的“哼”一聲,說道:“你以爲你是誰,賤民一個,也配叫我‘姐姐’?”
“兮華,你莫要太過分。”
“元琛,你作何護她?帶這無知稚兒來霏苑,你這是自降身份!更辜負這滿園芳華!你上次允過帶我來霏苑遊玩,爲何卻拋下我來陪她?你、你言而無信!”
“是你一直吵嚷着要來,我何時應過?”
趙兮華被堵的一時說不出話來,斜眼看見悅兒正緊緊抓着他的手指,交握的雙手在元琛的白袍上閣外刺目。想以前她每每欲握他的手不是被他躲開就是被甩掉,心中煩躁,妒火旺,她一把拽過悅兒的手,狠狠地摔倒一邊,“你給我滾遠點!”
悅兒猝不及防,手重重砸到石桌上,竟是鑽心的疼痛。接着便聽到元琛關切的聲音:“可有事?”卻只輕輕將手攏入袖中,擡眸一笑:“沒事。”站起身看着仍舊滿面輕蔑的趙兮華,輕笑一聲:“趙小姐,如此您能解氣了吧。”
“不能。”
“那當怎樣?”
“跪下,給我磕頭道歉。”
元琛見她這般得寸進尺,再也忍不住,低喝一聲:“兮華,莫要在這裡耍小姐脾氣。你竟不嫌丟人麼?”
“你!你竟說我丟人?”趙兮華氣的是柳眉倒豎,美目噴火,顫抖着手指着那二人:“從小到大,你何曾這般對我!如今竟爲她欺負我?!我、我、我要同姑姑說。”
“悉聽尊便。”
自小嬌生慣養的趙兮華何曾受過這種氣,憤憤的跺着腳,紅了眼眶:“元琛、元琛!你今天就爲了這麼個黃毛丫頭一再氣我,還說我丟人現眼!你不護着我了麼,你怎能不護着我!”說罷抹了一把頰邊淚水,又朝着悅兒怒吼道:“我告訴你,元琛是我的,你別想跟我爭!別以爲元琛今日幫你就是喜歡你!”
悅兒卻只靜靜的站在那裡,不言不語的看着她跳腳呼喝。
“你這是什麼眼神?人貴自知,你等賤民怎能配的上元琛?!你可懂得撫箏鼓樂?可懂得吟詩作對?可懂得廷府禮儀?甚都不懂你怎有臉面呆在元琛身邊!元琛只能同我一起遊玩,一起品茶,一起觀景!”
待她一口氣說完,悅兒纔開口:“我是賤民,甚都不懂。可琛哥哥是他自己的,你哪能這麼霸道?”
“我就是霸道,我就是不講理,你能奈我何?下人走開走開,你沒資格同我說話!”
“奎仁?”一直蹙眉不語的凌元琛倏然開口喚了一聲,悅兒不明就裡,迷茫的看着四周,卻見桃花林後人影一閃,已有一青衣少年跪地待命:“公子有何吩咐?”
“將小姐帶回府去。”
“是。”
青衣少年走到趙兮華面前道聲得罪,她卻死死拽住元琛衣袖,哭道:“不走就是不走!元琛你欺負我,我要同姑姑說,我要同姑姑說!”
元琛嘆口氣,輕使眼色,那少年會意,倏地點住她的穴道,將她扛到肩上 ,放進來時的馬車裡,本倚在車旁看熱鬧的僕從侍衛忙都斂了神色,各就其位,一行人匆匆離去。
待他們身影消失,凌元琛這才收回眼神,回過頭說道:“悅兒,表妹自小嬌慣,被寵的無法無天,言語間放肆無禮之處,我代她同你道歉了。”
悅兒忙不迭的搖頭:“無事無事,如此情形我早已習慣。”眼神定在對面梨枝的白嫩花朵上,輕笑道,“悅兒明白,她只是太喜歡琛哥哥而已!”
凌元琛莞爾一笑,摸了摸悅兒的包子頭,道:“小丫頭,知道何爲喜歡?”悅兒回眸看他,拍拍胸脯,正兒八經說道:“我當然知道!就是天天念着這個人,想跟他時刻在一起。看她多想跟琛哥哥在一起,又這般護着生怕別人搶了去,定是喜歡的緊呢!我說的對吧?”
“稚子!”凌元琛颳了下她的鼻子,“纔多大年紀,懂什麼!”
“哪有!”悅兒看着凌元琛盈滿笑意的眼眸,伸出七個手指頭說道:“我七歲了,早過了總角之年,纔不是稚子呢!”
“嗯,”凌元琛看着那張嚴肅的小臉,哭笑不得:“可不是大孩子了!”想想平常女兒七歲時,正是過着最天真爛漫,膩在爹孃懷裡撒嬌的童年日子。
又想到自己,他不禁自嘲一笑,宮裡長大的孩子有童年麼?皇后虛僞的笑顏,大哥冰冷的眼神,胞兄痼疾的不治,母妃死前的憤恨……他或許比悅兒還強些,還有關懷自己的父親。想起父親,凌元琛的臉色和緩不少,沒有母妃的照拂讓他得到了更多的父愛,他亦是明瞭父皇多年的諄諄教導和那份未明的殷殷期許。
但……那位子真是自己能坐的?
悅兒看着此刻的元琛,心下是有些怕的。他或暖笑或陰怒都是有人氣的,但如今這溫潤俊秀的面容配上漠然涼薄神色,襯上這衣袂翻飛的白色錦袍,似是不食人間煙火,隨時都會羽化了去的謫仙。她三歲喪母,在樑府受盡欺凌,雖是年幼,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早就體會了個遍。如今,百無聊賴的日子裡唯一的念想就是能聽見自己小院外能有悠揚的簫聲。
若是這也沒了……她當真不敢再想下去:“琛哥哥,你怎麼呢?”
凌元琛這醒了過神來,低下頭,笑容和煦:“沒什麼。累了麼?我們回吧。”
悅兒本不想這麼早走,但看他面上似是有倦意,便點頭應一聲:“好。”心下怕再也不能過來,戀戀不捨的看着四周美景,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走着。
凌元琛自是知她心思,牽起她的小手,說道:“以後有的是機會來。”
清脆的笑聲傳來,他心中頓時暢快了許多。
上了馬車後,元琛不經意間看見了她袖下微露的帶着血跡的手背,驚道:“悅兒,你的手……快些拿過來我瞧瞧。”悅兒又用袖掩了掩,笑道:“只是磕青了些,無事無事。”
元琛卻不依,拽過她胳膊,輕輕撩起衣袖,手背上被蹭掉了大塊片,透着洇洇血跡,擡眸看着抿嘴微笑的悅兒,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囁嚅一句:“是我不好。”
“哪有。除了橙子便只有琛哥哥對我好了。”悅兒笑容燦燦,過了會卻又垮下來,元琛莞爾一笑問道:“怎麼呢?”
悅兒埋頭糾結了會才問道:“琛哥哥會娶她嗎?”
“怎會這麼問?”
“橙子說,男人成家之後就不能出來鬼混。我就見不到琛哥哥了。”
凌元琛不禁笑了出來,這孩子着實逗人。不知道悅兒口裡的橙子是怎樣的人物,竟能把這也教給她,笑了好一會才說道:“成親之事於我尚早。再說,我這出來與你遊園怎可謂鬼混?”
悅兒第一次聽到元琛笑聲,聲線敲得心裡癢癢的,忙正色道:“我錯了。”
元琛又頗有些上癮的摸摸她柔柔軟軟的頭髮,聽她又道:“琛哥哥,我回去定會努力學藝!”
“哦?”
“那小姐說的很對,我確是要知書達理,多才多藝纔有資格在你身邊。”
聲音沉靜鄭重,元琛低眸看去,正對上她灼灼目光,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只一笑道:“女子有才更是德,博學多藝有益無害,悅兒定要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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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子,我回來了!”
“這麼早?”橙子從軟綿大牀裡探出頭來,睡眼朦朧:“我還以爲你要晚上纔回呢!”悅兒走到桌旁倒了杯茶一飲而盡,方道:“琛哥哥還有自己的事情哪能一整天都陪我玩。今日我去了個可美可美的地方呢!”
接着便絮絮叨叨滔滔不絕的講了半晌,卻不見橙子有絲毫迴應,忙走過去掀開牀幃一看,那廝睡得正酣,口水肆流地不時還哼哼兩聲。
悅兒心下很是鬱郁,去將布巾浸溼,給橙子狠狠地淨了臉。弄得她急急跳了起來,拍掉悅兒的手,嚷道:“你、你謀殺親夫啊!疼死我了!”
“疼!”
“你疼什麼!我又沒給你搓麪皮。”橙子揉着臉不滿的抱怨了句,卻看見悅兒青腫滲血的手背,驚得張大了口:“你…這出去半日竟傷痕累累的回來了,怎麼了啊?”
“是…是我不小心磕到了。”悅兒擡頭看了一眼橙子,她回以“你當我蠢”的眼神,才吞吞吐吐的霏苑那場鬧劇講出來。
橙子聽後怒火滿腔,狠狠地搖着她的雙肩:“你真真稚子!”而後一邊說一邊比劃着:“你應該衝上去先左勾拳右勾拳,然後狠踢一腳,再摑以數掌!”
悅兒撇撇嘴,自顧自脫了鞋襪躺進牀裡,閉着眼睛不搭理她的自編自演。
橙子見她悶聲不語,忙推推她說:“你倒是說句話啊,難道我說的不對麼?”
悅兒連眼睛都懶得睜開:“對對對!可你敢麼?”意料之中的聽到了橙子訕訕的回答:“不敢。可這麼想想心裡爽快不是?”
“哼哼,我都已爽快過數次了。”
“那你神色鬱郁的作甚?”
悅兒倏地睜開眼睛,目光灼灼,把橙子嚇了一跳。無視她誇張的撫胸喘息,說道:“我要識字習文!還有……吟詩作賦,廷府禮儀,撫箏鼓樂!”
“有志氣!”橙子拍拍手,笑彎了眉眼,握拳道:“定要把那潑悍表妹比下去。她可美?”
悅兒歪頭想了想,白玉面龐,淺施脂粉,那一身紅衣,玉環溫潤,步遙閃耀,整個人嬌俏華貴,便說道:“美,還很貴氣。”
“莫悲莫悲。”橙子拍拍她的肩膀,哼一聲,“貴氣?衣冠而已!你現在先要學會識字。丫頭,你路還很長啊!再者,你真的喜歡你那琛哥哥麼?定要與他一起?”
悅兒想起初見那日的白衣如仙,想起寬厚懷抱的溫暖安逸,想起俊秀臉龐的和煦笑容,想起執袖揩汗的溫柔神色,想起薄脣吹出的悠揚樂調……她堅定地點點頭:“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