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傍晚,悅兒才悠悠轉醒,她看着空蕩蕩的屋子,又閉上了眼睛。方纔的夢境,是曾去過的霏苑,繽紛落英中他長身玉立,執簫吹奏,如斯飄逸淡然;她和曲而歌,穿梭林間,恁般歡愉暢快。
夢若醒了,任爾窮盡招數,也終究無法再回去。
悅兒撫眉嘆息一聲,起身下牀趿鞋。
余光中見木箱上靜靜地躺着塊玉珏,拿起細看,竟是琛哥哥從不離身的那枚。呆呆的盯着那“琛”字半晌,才瞧見紙上印在心底的字跡,游龍走蛇般的寫着:“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心中似是被瞬間脹滿,五味雜陳。這句詩她再熟悉不過,那吵鬧的傅姐姐整日在耳邊絮叨:“定要牢記此詩,省的你那琛哥哥贈你瓊琚時,還癡癡傻傻的不懂人家心意。”
永以爲好也。竟是許下了一生的承諾。
悅兒抿住雙脣,淚水盈盈,映着燭光,異常明亮。雖是下定決心努力追尋,但她從未奢求過能得如斯結局。
在他面前,她總是自卑的,濃濃的怎也化不開。他的氣度不凡,舉止雍容,那般淡泊漠然,又豈是凡夫俗子所能比擬?他仿若飄逸的仙人,而她卻是塵世裡的弱小蚍蜉。
她緩緩的摩挲着玉珏,溫溫潤潤的似是琛哥哥的手心。淚水終不可抑,順着臉頰滑下,撫過她滿含笑意的脣角。
她自顧沉溺着,絲毫沒有聽到院外人聲鼎沸,直到丫鬟氣喘吁吁的跑過來,邊蹲萬福邊道:“小姐,老爺帶着大夫來了。”說罷悅兒便看見樑澤風面含恭謹的與一長鬚老者交談着走了進來,後邊跟了大堆隨從丫鬟。
悅兒忙出門行禮,引着二人進屋。樑澤風掃了一眼悅兒,心裡滿是驚詫:她小小稚女,怎能勞駕太醫院元老前來診病。幾番詢問,孫太醫也只是笑着說:“僅是給令九千金那的橙丫頭瞧瞧。”帶他看到悅兒手中的玉珏時眸光一閃:那分明是皇子隨身佩戴象徵身份那枚!想起掛扁那日似笑非笑的五皇子,幡然醒悟。
悅兒見他目光炯炯的看着手中的玉珏,忙塞進懷裡,滿臉防備。樑澤風淡淡一笑,命丫鬟將坐凳搬到牀邊,說道:“孫老快請坐,麻煩你了。”
孫太醫含笑搖首:“客氣客氣。”說罷坐下閉目把脈。待過了兩刻鐘才睜開眼說:“無礙,待我開副方子,服下後不出一時辰便醒。”悅兒聽後自是歡欣不已,並未看見太醫隱隱擔憂的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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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子醒時,已是寅初時分。
她轉過頭便看見悅兒近在咫尺的小臉,映着窗臺上忽閃搖曳的燭光,甚是憔悴。她心疼的撫着悅兒眸下的青色,眼眶泛紅。她們本是毫無相關的人,到如今竟是牽牽絆絆再也分不開。
斜眼看看散落在枕上的長髮,竟已經摻着些許霜色。這一日,竟這麼快就要到了嗎?苦苦支撐着尋覓了四年,終究一無所獲,卻當真是盡力了。她輕嘆了口氣,惹得嗓眼一癢,忙壓抑着咳嗽了幾聲,終是把悅兒驚醒了。
悅兒睜眼便看見橙子亮晶晶的眼睛,先是咧開嘴笑,笑着笑着又大哭了起來,撲到牀上抱住橙子,輕輕的捶着打着:“臭橙子!你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嗚嗚嗚……別拋下我……”
橙子靜靜躺着任她鬧騰,邊給她擦着糊了滿臉的鼻涕淚水邊哽咽道:“稚子,就不把我往好處想!”話未說完,淚水早已潸然。
二人終是抱頭痛哭。是對摯友的疼惜,亦是對孤獨的恐懼。那種失去至親的巨慟,那般無依無靠的絕望,任誰也再不想經歷。
直至哭累了,橙子才喃喃的說道:“悅兒,你真傻。”
悅兒撇撇嘴,說道:“我纔不傻。對了,給你看樣東西。”說罷從懷裡取出玉珏、信箋遞給她,說道:“你且看看。”橙子接過一看,“呀”了一聲,說道:“丫頭長進了!竟把他拿下了!”
“別亂說。”悅兒嘆口氣,又蔫蔫的說道:“他有事去南方了,要好些日子才能回來。”
“那等着便是。”
悅兒點點頭,又聽橙子說道:“夜深了,你多日未曾安睡,快些休息吧。”二人便摟作一處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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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初時分,從沛州至濟城的官道上,兩匹駿馬在雨幕中穿梭飛馳。騎在馬上的一男一女臉色焦急異常,不管狂風驟雨刮疼臉頰,不顧污水泥巴沾染重衣。
元琛坐在馬車內,心情甚是低沉,腦中揮之不去的是臨行前悅兒的笑聲,一如母妃歿前的大笑,那般絕望空洞,讓他心痛難言。若是父皇不遣他去沛州,或許他就可以陪在她的身邊,跟她一起度過這段難熬的時日。自己的離去,怕也似落井下石般將她最後的支撐擊垮。
他曉得悅兒雖是年幼,心思卻比一般孩童細膩敏感,他一直認爲她對自己多是感激與依賴。在心中最灰暗冰冷時有人給予你光亮與溫暖,怕是終其一生也不會忘記這個人罷。卻沒料到……
想起昨日別時的一吻,柔軟細膩的觸感似乎還未消散,他不禁撫了下脣,漾開淺笑。暗自慶幸能遇到她,只有在她身邊,他的心便不會空洞無物,才能那般敞開心扉,恣意歡笑。
等他回去,定要多帶她出門遊玩,看遍繁華。如此相互陪伴,度過漫漫人生路,執手到白首。思至此,似有溪流暖暖的趟過心田,讓他心中豁然明朗起來。
他心情大好,滿面含笑的挑起窗帷,卻見兩匹快馬飛馳而過,爲首的緋衣女子竟隱隱有些熟悉。正細細思忖間,車外響起侍衛恭謹的聲音:“殿下,有信到。”
他淡淡的“嗯”一聲,接過侍衛遞過來的信,是孫太醫所寄。拆開細讀,眸光倏然一閃,面上陰沉不定,心內更是驚詫萬分!孫太醫信內提到:“橙身中巨毒,非神人無可解也。且時日無多,不過七日矣。”
他忙提筆給悅兒寫了封信,吩咐侍衛速速送去。車簾放下,他重重的嘆了口氣。七日後,悅兒又將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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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兒橙子一直睡到下午申時,兩人互嘲半晌,才磨磨唧唧的起身洗漱。悅兒逼橙子吃完藥,便吵鬧着定要出去散散心。橙子本想再睡一會,卻被她以睡多變成肥彘爲由硬是脫了出去。
待她聞到香味飢腸轆轆的拼命咽口水時,纔想起自己已然多日不曾正經吃飯。回頭看悅兒,她也在目光炯炯的看着沿路的小吃。兩人對視一眼,蹦跳着衝了上去。
二人直至天黑才意猶未盡、戀戀不捨的回去。橙子撐得坐都坐不下,只好躺在牀上,邊揉着圓滾滾的肚子邊道:“許久未曾這麼爽快了!”悅兒關好門,應了一聲,走到桌邊倒茶,卻發現被子底下壓着一封信,竟是元琛的。
她朗聲一笑,說道:“橙子快來,琛哥哥給我寫信了!”
“我動不了了,你念給我聽。”
“好。”悅兒神采奕奕的拆開信,念道:“悅兒,見信如晤。誓言不輟,不管所遇何事,定要等吾歸來。元琛。”念罷思忖一會,疑道:“怎的好似要有大事發生?”
橙子笑道:“人家是怕你這嬌滴滴的小娘子隨人跑啦!”突然想起悅兒說起是元琛找的大夫救醒的她,腦中一閃,猛地坐起急道:“悅兒,今兒是何時日?”
“七月一日。”
“六月已過……”橙子喃喃一句,倏然臉色大變,急道:“悅兒,快些收拾銀兩,且隨我走!”悅兒邊喝水,邊看着手中的信箋,懶洋洋的說道:“你犯毛病啊?我隨你去哪呀!”
橙子衝過去扔掉她手中的杯盞,竟是前所未有的急切:“快!你快啊!遲了咱們死定了!”
悅兒被她慌張急切的臉色嚇到,忙點點頭,收拾了銀子正欲裹緊包袱裡,院裡卻傳來丫鬟壓抑的叫聲。恐懼漫上二人臉龐,她們兩個緊緊的盯着那扇關着的門,手腳冰冷。
門“砰”的一聲被踢開,五個彪形大漢拿着明晃晃的刀衝了進來,有一人的刀上還滴着血。二人緊緊握住對方的手,驚恐的看着凶神惡煞的五人。爲首的黑衣人哈哈一笑,臉上的刀疤更加猙獰:“三殿下,你可讓屬下找的好苦!”
橙子強自鎮定道:“你們認錯人了!”
“笑話!若不是找到了金內衛,我們還尋不到這來。”
“金濤他——”
“自是被滅口。”黑衣人輕輕的吐了一句,卻讓橙子渾身顫抖:他這月一直未送解藥來,果不其然已是被發現行蹤……她吐了口氣,仍不罷休的指着悅兒說道:“你們殺刮隨意,她毫不知情,放她走罷。”
悅兒緊緊的抓着她的手,只是搖頭。
黑衣人哈哈一笑轉頭便朝悅兒撒了一把粉末,說道:“這位小姐,你收她做丫鬟可真真是不幸。”
悅兒未及閉上眼睛,粉末入眼,竟是鑽心的疼痛。她大叫着揉眼,指縫間竟是流出了斑斑血淚。
橙子看的心痛難忍,大叫一聲:“畜牲,我跟你拼了!”
彼時,一陣花香瀰漫,整激烈對峙的七人瞬時便軟軟的倒了下去。卻是傅經語帶一玄衣人急急的衝了進來,看到紅腫着眼一臉血淚的悅兒,目眥欲裂:“終是遲了!”說罷過去抱起悅兒,哆嗦着說不出話來。
她恨恨的踢了一腳黑衣首領,咬牙說道:“媽的,老孃化了你!”說罷從懷中取出一瓷瓶,將藥水灑在他胳膊和腿上,肉被慢慢腐蝕,黑衣人卻是叫都叫不出,連打滾的勁兒都沒有,最後只剩下森森白骨。
橙子目瞪口呆傅經語的臉,是她從未見過的猙獰。身後的玄衣人嘆口氣,抱起橙子,說道:“加上院裡的倆丫鬟,一起燒了罷。”
傅經語點點頭,抱着悅兒躍至牆頭,轉身時,已是轟然火起。
民間藉著《懸疑記事》中記載:“廣寧三年七月一日,扶南伯府之西北角倏然漫天火起,中間力拉崩倒之聲、火爆聲奇作不斷,勢不得控。熄後,狹院竟死七人,男女難辨。是爲何因,終不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