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殿內, 人影幢幢。宮女們端着銅盆出出進進,個個滿頭大汗,焦慮萬分。悅兒本欲隨他們進房醫治, 卻被玉家人一齊攔下, 唯恐她會趁機加害。悅兒無奈, 只好在殿內隨衆人一起等待。
廣寧帝端坐在殿內的御座上, 面色陰沉, 抿脣不發一語。誰都不敢說話,大殿內充斥着含儀痛苦的□□聲和玉夫人低低的抽噎聲。
燭火噼啪作響,廣寧帝倏然擡眸看向悅兒, 說道:“司徒姑娘,你可知睿王妃是怎麼摔倒的?”
悅兒欠身作禮:“回聖上, 民女不知。”
合儀“哼”一聲, 道:“當時只你二人在, 你不知誰知。”
橙子聽這話心中不悅,撇嘴回道:“你耳朵踩腳底下了麼, 沒聽到她是王妃跌倒後聽到呼救才趕過去的。”
因殿內人多,合儀礙着身份不能回嘴,只狠狠她瞪一眼,忿忿地不再言語。
廣寧帝站起身來回踱兩步,心中抑鬱難平。倏然在元琛面前頓住腳步, 神色嚴肅的盯着他, 斥道:“沉迷女色, 竟連自己身懷六甲的妻子都棄之不顧, 你算什麼男人!如今還有何臉面站在這裡, 面對你的岳父母!”
聽得如次嚴厲的喝斥,衆人皆是一愣。廣寧帝當真動了氣, 竟在殿內當着這麼多人怒斥,絲毫不留情面。看向元琛時,只見他斂了神色,面無表情的拱手說道:“兒臣知錯。”說罷又轉身向玉明呈夫婦長揖一禮,語氣似含恭謹亦不乏漠然,“小婿慚愧,特向二老請罪!”
玉明呈端的滿面惶恐,忙走過來扶起元琛,只是搖首嘆氣,半晌說不出話來。
殿內復又安靜,每個人都繃緊了心絃,靜靜等待着……
因氣盛不運,含儀遲遲無法生出胎兒,一個時辰內已然昏死過去數次。穩婆忙得滿頭大汗,產房外的太醫急的也似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只是束手無策。
又過了兩刻鐘,一個穩婆急急出來同太醫們商量半晌,最後才由資格最老的宋太醫出面說道:“聖上,怕是不行了……您看,是保大保小……”
衆人皆是驚詫,齊齊看向廣寧帝。他簡單一句話抑或是幾個字,左右的卻是一人之生死。
玉夫人已是哭倒在地上,跪爬幾步,頻頻叩首道:“聖上,求您留小女一命,王子還可以再生的,求您了求您了啊!”
玉明呈看一眼臉色沉鬱的廣寧帝,趕忙斥道:“無知婦人,胡說什麼!”說罷亦撩袍跪下,叩首說道:“小女能爲天家延續子嗣是她的福分,無論如何,我等皆聽聖斷!”
玉夫人看着廣寧帝“小”字就要出口,踉踉蹌蹌的疾走到悅兒身旁,緊緊抓着她的衣袂,哭嚷着壓下皇帝的判決,“司徒姑娘,你不是醫仙嗎?!你定有方救我家含兒,求你救救她吧!不論你要什麼我都給你,只求你能救下她——”
聽了玉夫人的話語,衆人皆是緊緊盯在悅兒身上,似她是黑暗最後一抹光亮,帶來無盡的期盼與光明。
悅兒靜靜看着殿內衆人百態,想起初進王府時王妃對她的百般安撫照料,漫漫冬日裡的陪伴,那柔柔的聲音猶若暖風縈繞耳旁……又擡眸看一眼元琛。依舊微蹙着濃眉,眸色幽幽深邃,看不出情緒。
他定也是內疚罷!她倏然握緊垂在身側的雙手,站前一步,微微欠身說道:“聖上,請您准許我去產房醫治王妃。”
“你可有把握?”
“若只是氣盛不運,民女保證母子平安。”
廣寧帝也不再多問,只點頭應道,“好,若不成功,你的性命也要一併拿來。”
悅兒攔下擡步欲語的元琛和橙子,笑容溫暖堅定:“便如聖上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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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寧十三年八月十六日寅時,睿王妃玉氏產一子。廣寧帝大喜,賜名“禹祺”,封世子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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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世子禹祺出生以來,睿王府一直門庭若市,賓客滿堂。相對闔府歡騰氣氛,沉華閣卻顯得格外沉靜寂然。
悅兒從宮內回來後便臉色蒼白,精神萎靡。橙子只當她施針累極加之心情不善所致,也未多想。在這境況延綿多日後才隱隱覺得不對。
看着說話間又昏睡過去的悅兒,橙子心中劃過一瞬的慌亂,急忙過去搭上她的脈搏,頓時驚住。按耐不下心中激憤,她粗魯的將悅兒搖醒,劈頭蓋臉問道:“悅兒,你是不是將體內真氣渡給她了?!”
悅兒蹙了蹙眉頭,只覺頭暈腦漲,睏倦難言,強撐着點點頭,道一聲:“是。”
雖早知答案,聽她這番毫不在意的承認,橙子只覺怒火中燒,須臾又化作陣陣酸澀在心中翻涌澎湃,失神間紅了眼眶,不斷搖着她孱弱雙肩,聲音已見哽咽,“稚子、稚子!你怎能這麼傻!”
悅兒輕嘆了聲,眉宇間似含了濃濃愁緒,“終歸是我欠她。”
橙子憤憤的捶着榻沿,替她不值,“你欠她什麼呀!你與元琛青梅竹馬,本就是一對,她明明是多餘之人!你救她作甚!她若死了,也是做了樁美事,成全了你們,哪還有如今這般尷尬糾結!”
悅兒搖首,眼神稍有迷離,“我明知有方救她,你讓我怎麼眼睜睜的瞧着她死去。真氣耗損僅是傷神而已,多休息便可。”
橙子眼神淒涼,摸了摸臉頰,竟滿是淚水:“你何必騙我。師父渡給你真氣是做護體強身之用,損耗過甚你怎防疾病?我也有內力,你應該讓我來!”
“你又不懂行鍼之法,只會弄巧成拙……”擡手給她揩着淚水,悅兒扯扯脣角,笑容也是無力,“你莫要擔心,我可是神醫弟子……莫要告訴琛哥哥,近來應酬事多……他太累了……”
橙子聽罷啐了口,氣急敗壞瞪着她,“琛哥哥琛哥哥,你滿腦子都是他,你可曾想過自己?!如今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你夾在其中算甚!悅兒,你到底要等他多久?一年,三年,還是十年?世事皆無常,你可知那幾載之後又會發生什麼?男人最是善變,那時你們的真愛又會擺在何處?
如今他已是人夫人父,他還真能無所顧忌的帶你離開,拋下親生骨肉於不顧?你也要明瞭,他與王妃再不睦,他們也是夫妻。他同你再深愛,也不會不給王妃一個交代便撒手離開!他先是皇子、王爺,而後纔是你的元琛!你明白麼?!”
悅兒聞之顰蹙,卻只是低眉靜靜聽着,不發一語。
“你倒是說句話啊!難道你真的不在意一切,只爲了同他白頭偕老?”
悅兒擡眸悽然而笑,淚水順着眼角滑下,浸溼了軟枕,“不在意?是我在意的太多……我在意王妃,在意那初生嬰兒……可橙子,你只知我苦累,又怎看到元琛?衆人之輿論,父皇之怒斥,漫天壓力都落在他肩上,他又能如何傾訴……”氣血翻涌,連連咳嗽幾聲,嗓間竟涌上絲絲甜意。
橙子忙幫她順氣,滿腔悲慼,“你總是爲他想太多。”
“橙子……若是彥歸復生,同你也陷入這般境地,將心比心,你可願離去?”
毫無防備的聽到那深埋心底不敢提起的名字,橙子直覺腦中轟然一聲,驚立當場……思緒瞬時飄回日前那午夜夢迴,他負手立在百花叢中,依舊是翩翩少年模樣,茶色眸子泛着柔柔光亮,溫和一笑便掩了那世間芳華。彥歸復生……若他能回來再喚她一聲“暘兒”,要了她的性命又如何?
悅兒看着神色怔忪的她,輕輕搖首,“愛之深情之切,誰人能瀟灑離去?這條路太難走,若我們都一味退縮,這份真情又能挺過多久……”再無氣力說下去,她只是握住橙子冰涼顫抖的手,眼皮如灌鉛般沉重,嘆息間,竟漸漸睡去。
橙子仍舊沉浸在回憶之中,半晌才聽到門外水茉的呼喚聲,“公主,逸王爺來尋您。”忙應一聲,收斂了神色,擡步出了臥房。
甫一進正廳,便瞧見元琰坐在桌旁淺啜着茶水,眼神飄向窗外一方天宇。橙子隨之看去,萬里無雲,一碧如洗,陽光暖暖融融,倒是難得的好天氣。輕嘆一聲,掬起笑意,道:“逸王怎有興來此?”
元琰聽到她的聲音,忙收回目光,朝她露齒一笑,“公主,今兒天氣甚好,司兵署的同僚相約一同去京畿圍場狩獵,我來問下公主可否賞臉同往?”
橙子心中仍是痛意難消,自是失了所有興致,面上卻笑着推辭道:“悅兒身體欠佳,我需在府內照料她,還是下次吧。實在對不住了。”
元琰聽她推辭,心中略覺奇怪,只哈哈一笑道:“府內衆多丫鬟僕人,還用公主親自照料?聽說公主也多日不曾出府,出去散散心也好。那圍場視野恁的寬闊,其中騎馬圍獵恣意暢快,公主定會歡喜。女兒家莫要老悶在閨房裡,活動筋骨也是好的,且隨我走一遭吧。”
橙子也不好再拒絕,只好點點頭,道:“王爺稍等,我換身衣裳。”說罷進了臥房,喚來水茉殷殷叮囑了一番,這才放心換了輕便着裝隨元琰出門。
二人一同繞湖堤走着,誰都未曾言語,只時有賀喜女眷匆匆走過,灑下一路尖銳笑聲。橙子聽得愈加煩悶,側首瞪了眼,正巧瞧見合儀也望着這裡,當下停住腳步,同元琰說道:“逸王爺,玉小姐喚你呢!”
“嗯?”元琰回身望去,見是合儀,只笑着衝她招了招手,便道:“公主,我們走吧。”
橙子心情鬱郁,也懶得惹事,點頭應道:“好。”
合儀倒是不肯罷休,疾步走過來攔下他們,笑道:“元琰,你去哪呢?”說吧親暱的摟住他的胳膊,眼神略帶挑釁的看着橙子。
元琰心下疑惑,一向溫婉知禮的合儀今日怎如此怪異,側眸看她一眼,笑容依舊恬淡清澈,暗道自己多心,笑答:“我同宸公主去京畿圍場狩獵。”
“京畿圍場?我也許久未曾去過了……能帶我去嗎?”
橙子盤起胳膊,吐口氣說道:“正好,你來陪着逸王爺,我回閣內歇息。”
元琰看她臉色不好,笑着搖搖頭,對合儀說道:“你又不會騎馬彎弓,去到難免危險,還是留在府內爲好。” 說罷抽出胳膊,對橙子說道:“公主莫要再推辭,走吧。”
橙子挑眉一笑,走過去握住元琰的手,觸感傳來略有粗糙,卻溫熱舒心,恁般熟悉的感覺。淺笑一聲,“玉小姐,那便告辭了。”見合儀臉色驟沉,心情大爲舒暢。
走了許久,側眸看向元琰時,卻見他頰邊微紅。橙子失笑,剛要把手鬆開時卻被緊緊握住了,不禁也紅了臉,笑罵一聲:“呆子!”
元琰第一次正經握着女子柔荑,心中遍遍驚歎:難怪男人總要找婆娘,這女子的手握着又軟又滑,這般舒服,確是難以割捨。
一路到了睿王府外,侯在那裡的諸臣見那二人攜手而來,皆是曖昧笑了起來。衆人向他們行了禮,笑意難減。
元琰尷尬的咳了咳,說道:“讓諸位久等了,我們起行吧。”
衆人忙應了是,道了句先行一步,也不帶元琰回答,皆是御馬絕塵而去。
元琰翻身上馬,看着蹙眉立在那裡的橙子,問道:“公主?爲何不上馬?”
橙子乾笑幾聲,“王爺好像……忘了爲我備上一匹。”
“哎?我明明備了的……”元琰環顧四周,哪有半匹馬的蹤影,想起衆人臨行前壞笑,恨恨地罵一句:“這幫兔崽子!”無奈只好下馬,笑道:“只能委屈公主與我同乘一騎了。”
橙子爽朗一笑,“無礙。”
二人一前一後坐在馬上,中間卻隔了大段空隙。路途顛簸,難免碰撞,元琰暗罵了一聲,也不再扭捏,將橙子往後一帶,摟了滿懷,意得志滿的向城北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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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駒爲騎,佳人在懷,元琰的心情是從未有過的舒暢美好,連看到路旁乞丐都覺得頗爲親切。打馬路過時,從懷中拿出一錠銀子,搖搖扔過去,把破舊瓷碗砸的稀碎,唬的乞丐連連張望,復又抓起銀錠塞入懷中,瞬時跑遠了。
橙子抽了兩下嘴角,心道有錢也不是這麼玩的,不禁回首望他一眼,清眸燦燦生輝,竟是滿面春風得意的笑容。撇嘴暗啐了口,低聲咕噥一句,“笑得滿臉只剩白瓷瓷的大牙。”
“……公主說什麼?”
“我說你笑得滿臉是牙!”
聲音隨風消散,元琰還是沒有聽清楚,“什麼?”
橙子泄氣,懶得再搭理他,轉眸間卻見街道上橫出一女子身影,心中大急,忙拽住繮繩,高喊一聲:“籲——”
因太過突然,馬匹並未立時停穩,仍是將那女子撞倒在地。二人急忙下馬,將她扶起,橙子邊幫她拍着身上塵土,邊迭聲道歉,“姑娘,實在對不住!可曾受傷?”
那女子只是淺淺一笑,低聲道:“沒、沒有。”
正說話間,身後傳來一聲譏笑,“倆人騎馬都不看正道,眼珠長後腦勺兒上了不成?”
橙子氣惱,剛想回嘴,卻見是岑非白推着輪椅快步走來,驚詫道:“岑粘蟲?!你怎麼在這?”
岑非白亦是訝然,“栴兒!我瞧着這身影很是熟悉,原來是你呀!”
橙子哼笑一聲,“濫情公子,滿大街都是你負心癡女,你看誰不熟。”元琰聽着忙扯她一把,“公主,莫要這麼說。”
岑非白哈哈一笑,同元琰揖了禮,道:“這位定是逸王爺吧!終有人能管住這潑悍女子了!”
橙子翻個白眼,看一眼坐在輪椅上的俊美男子,謙和笑容,溫潤如玉。倏覺恁般熟悉,卻又記不起在哪見過,不禁問道:“這位是……”
岑非白“哦”一聲,笑道:“真是怠慢了!這是山莊在北國生意的總管,蘇徵蘇先生。蘇先生,這二位都識得吧。”
蘇徵微微頜首,拱手笑道:“王爺、公主有禮。鄙人腿腳不便,孟浪了。”
橙子雙手一拍,笑容燦燦,“原來先生在北國經商,難怪甚覺眼熟,咱們定見過。”
蘇徵眸色一閃,依舊是那溫和模樣:“我長居墟州,許是公主駕臨時有幸遇見過吧。”側眸看一眼縮在衆人身後的女子,柔聲道:“小陌,你還好吧?”
小陌忙應了一聲,快步走到輪椅後,復又低下頭不言不語。
橙子嘻嘻笑道:“小陌姑娘還真是靦腆呢!對了,方纔爲何走的那般急切?”
岑非白咧嘴壞壞一笑:“是我不對,我說要給蘇先生娶幾房媳婦,小陌生氣了呢!”
蘇徵稍有尷尬的輕咳了聲,道:“非白莫要亂說,就我這副模樣,可不敢禍害女子。”說罷看了眼橙子,微微失神。
“小陌聽到了吧,蘇先生非你不娶呢!”
橙子看着她恨不得將臉埋到輪椅裡去,心想這女子好生皮薄,如今整個人都該紅透了。望向蘇徵時,卻見他神色定定,不知是在專注還是神遊。
元琰扯了扯她的衣袖,低聲說道:“我們走吧。”見她點頭,呵呵一笑,揚聲道:“各位,我同公主還有要事,先行一步,告辭了。”
岑非白曖昧笑着,拱手道:“那好那好,王爺、公主慢走!”
橙子撇撇嘴,拽着元琰上馬,二人同道一聲:“後會有期。”便揚鞭打馬遠去了。
蘇徵怔怔的看着二人御馬身影,半晌未曾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