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 悅兒睡的很不安穩。
迷濛中，見元琛一手執簫，一手向她伸過來, “悅兒, 隨我來。”嗓音溫柔, 帶着絲□□惑直流入心湖, 勾出一方瀲灩, 泛起圈圈觳紋。
她輕笑着想要握住那溫厚手掌時，卻見他竟換了一身喜服，紅豔衣衫上的金線閃耀, 晃得她睜不開眼，耳旁又傳來王妃含笑的聲音：“妹妹, 快些嫁過來, 同我一起侍候王爺, 照顧祺兒。”
身旁似有衆人一齊高喊着：“拜見側妃！”又夾雜着孩童呼喚，聲聲清脆：“二孃, 二孃……”
她嚇得連連後退，場景瞬移，卻見元琛坐在高高御座上，一襲袞服透着冷峻威嚴，階下的她與衆女子站在含儀身後, 一起跪地高呼：“聖上萬歲！”
她卻愣愣的站在那裡, 衆女子投來怨毒目光, “貴妃娘娘真是恃寵而驕！”她驚慌的看着衆人, 嚇得轉身欲逃, 卻被扯住了衣袖，回頭望去, 竟是元琛。玉簾微遮的雙目流出絲絲悵然憂愁，“愛妃竟要離朕而去麼？”
惶恐四望，衆人早已將她圍得嚴實，女人們尖聲大笑，聲音在空曠大殿內迴響不絕，衝擊的她心肺震痛。她緊緊捂住雙耳，卻毫無作用……
天旋地轉……
……
心頭憋悶，悅兒猛然坐起，粗喘着挑開牀幃，見是房內暗淡場景，再不是金殿混亂摸樣，才漸漸放下心來。擡手撫額，竟滿是冷汗，忙用衣袖揩乾，下牀趿鞋，踉蹌着走到桌邊，喝了大杯茶水。
窗外晚風吹進，汗透重襟的她打了個寒噤，嗓間一癢，猛咳了幾下。她忙疾步走去剛想關上窗扇，卻見青梅快步進了閣內，想來是王妃找尋她罷。重重嘆口氣，現在她最不想見的便是王妃母子。病弱心燥，哪有多餘精力去應對。
頹靡的躺倒在牀上，還未及細忖出該如何推辭，房外已響起敲門聲，“小姐，青梅來了。”
悅兒凝眉看着那扇房門，卻不肯做聲。
“小姐？”又傳來水茉的呼喚聲，靜默片刻，輕聲咕噥道：“方纔還聽見杯盞聲呢……”
悅兒聽罷嘆息一聲，從枕下瓷瓶裡倒出粒藥丸吞下，才說道：“進來吧。”
水茉聽見迴應，忙帶着青梅推門而入。
二人一同行了禮，青梅略一打量她，柔聲說道：“小姐，王妃說近幾日一直沒見您，甚爲想念，請您過去一敘。”
悅兒抿嘴淺淺一笑：“好，我先換身衣裳，稍等片刻。”
待那二人出門迴避，她才用涼水浸了臉、額，這才感覺清醒許多，不復方纔迷濛混沌。又換好衣衫，理順思緒，這才深吸一口氣，打開房門，笑道：“我們走吧。”
青梅忙福身應是。
二人一同靜靜走着，還未及醉園，便聽到院內女眷的笑鬧聲遙遙傳來，在寂然欲晚的王府裡飄蕩遠去。
悅兒翹首望一眼天際，夕陽早落，暮雲四合，只留下片片昏沉景象，依稀難辨。醉園門口的燈籠早已高高掛起，朦朧光下，有女人們絡繹而出。
她們與悅兒擦肩而過，各懷心思，或是笑同悅兒相互見禮，或是哼一聲瞪一眼拂袖遠去，繽紛演繹着衆生百態。悅兒心下請嘲，面上卻微笑以對，恭謹知禮。
待衆人走淨，她略整衣衫，隨着青梅走了進去。
甫一進門，便見含儀枕着左臂，滿面慈愛的看着身旁安睡的嬰孩，手撫着他白嫩臉頰，意足心滿。坐在一旁的合儀聽見聲響，見是悅兒到來，卻不復先前凶煞模樣，燦笑着快步走過去握住她的手，道：“槿兒妹妹來啦，可讓我盼了好久。”
悅兒卻未表現出半分驚詫、反感，只淡淡笑着由她引入房內。
含儀忙也起身下牀，不顧悅兒阻攔深深一福，“妹妹，唉……姐姐當真不知如何感謝你，若不是你，我們母子…如今怕是陰陽兩隔了……”
“王妃莫要客氣。”悅兒看着激動難言的含義，只拍拍她的手，又將她攙回牀榻上，“槿兒身爲醫者，豈有見死不救之理。”
合儀也是滿面歉意的蹭了過來，腆着臉笑道：“槿兒，先前誤解於你，多有得罪，還請見諒。”
悅兒只是輕笑着搖首，未曾多有言辭，房內氣氛稍有尷尬。含儀忙又拉住悅兒的手，笑道：“妹妹還未瞧過祺兒吧，快些過來看看。”
悅兒點頭，轉眸看去，那嬰孩似是被聲音吵到，扭捏了下小小身子，睜開朦朧睡眼，眨巴幾下，直勾勾的看着正上方的她。悅兒苦澀一笑，這便是琛哥哥的骨肉啊……
“槿兒，覺得他像王爺嗎？”合儀的聲音悠悠傳來，清晰地敲打着她的耳膜，“人人都說咱們祺兒同王爺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呢！呵……”
悅兒沒有說話，靜靜與他對視，那眉眼雖是清淡，卻隱約透着相似，略一恍惚，眼前似劃過元琛少年模樣……
含儀輕輕握住他的小手，笑道：“看來祺兒與槿兒很是投緣呢，等槿兒嫁過來，他就得正經喚你一聲二孃啦！這才團團圓圓是一家。”
悅兒怔住，倏然想起那場夢境，那清脆如銀鈴的呼喚猶似縈繞耳畔，“二孃，二孃……”腦中又顯現橙子模樣，乜眼瞪着她，口中喋喋不休，“他們總是一家三口，你夾在其中算甚？！他們再不睦，也是夫妻……他已是人夫人父，會拋棄妻子帶你離開？！那你要等他多久？一年，三年，還是十年，直等到他兒子喚你二孃？！”
那兩個字似是鬼魅般嫋嫋不絕……二孃，二孃……別說了！
本是安然而坐的她，驀然一陣慌亂，疾步後退，直到背頂着冰涼的牆壁才堪堪停下，彷彿那孩子是暗夜羅剎，再也不敢多看一眼。心痛難忍，她再無法從容應對，只慌亂的道一句：“失陪了！”便奪門而出。
含儀滿面莫名，“她怎麼了？”
合儀眸色陰冷，哼笑一聲，“她發作了。”
痛徹心扉的感覺，悅兒這次深深體會，竟比十年思念更加難熬。那不再是心神折磨，卻早已是深入骨髓，輕輕一扯，竟是身心俱痛，無法剋制，難以隱忍。她沿着原路踉蹌走着，呼吸急速，緊緊攥住胸口衣衫，骨節微微泛白。
淚水早已迷濛了雙眸，深秋夜風在陣陣襲來，頭昏腦脹的她似是置身三九嚴寒，冰冷入髓。她停下腳步，扶着路旁樹木粗喘幾口，又是一陣冷風，單薄如她被嗆得連連咳嗽，嗓眼一甜，竟噴出一口鮮血，灑落在前襟，似朵朵紅梅綻放，在白色錦衣上分外醒目。
那股抑鬱之氣，似也隨血吐出，呼吸漸漸通暢起來。她耗盡了氣力，緩緩滑坐在地上，扯袖在脣邊抹了一把，看着那團團血跡，笑得悽惶。擡眸一望，朦朧夜色，盡是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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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子躺在茸茸草坪上，看着漫天繁星點點，心中倒也平靜。聽見腳步聲，側首望去，正是元琰提着水袋風風火火的跑了過來。忙坐起身，笑道：“何必那麼急。”
元琰呵呵笑着將水袋遞給她，同樣席地而坐，“公主，寢帳已然收拾妥當，可以去歇下了。”
橙子喝完水，才搖搖頭，指着墨藍天幕，笑容恬美，“王爺，你看。草原上的星空就是不同，我可一點也不捨這裡，回到那悶悶大帳裡去。”
元琰擡首望去，彎月當空，明星璀璨，心中卻覺那光亮遠不及她笑容耀眼，怔忪一會，才道：“西域的草原廣闊無垠，比這圍場美上不知多少倍。那裡星夜更是極美。若是公主喜歡，得空我帶你去遊玩一番。”
“好。”橙子點頭，驀然想起離上次在草原跑馬玩耍，竟過了將近十五年。那時，陪在她身旁的溫潤少年，如今卻已是黃土一抔，無處尋覓。心中隱隱作痛，連笑容也漸現苦澀。
元琰自是把她神色看在眼裡，只嘆口氣陪她一同靜默。
深秋的圍場，草色早衰，霜風添寒，處處泛着股冷意，慢慢滲到骨子裡去。草場上的二人卻是靜然而坐，頗沉迷這安寧氣氛。
過了許久，元琰見她緩了神色，深一口氣，道：“公主，前些時日南國聘禮便已備好上路。父皇也命司禮署選好黃道吉日，就定在兩月後……”
橙子早已知曉，只淡笑着點點頭，抿脣不語。
元琰見她並不在意，心中難免挫敗，“公主……”
橙子嘆口氣，低頭撥弄着側旁枯草，輕聲道：“……元琰，你可是真心娶我？”
元琰一怔，不知她爲何突然如此問詢，心中沒底，只侷促的動了動，半晌未發一言。
橙子側眸看他一眼，他卻只是低眉不語，一手在草上畫着混亂線條，不禁輕笑一聲，道：“你若不願，大可由我來悔婚。如今你還未及弱冠之年，又有青梅在心，不必娶我這老女辜負了——”
話還沒有說完，人已被一把帶進溫暖懷抱，強勢亦不乏溫柔，頭頂傳來元琰聲音，是罕見的輕柔和煦，“公主，你莫要這般想。幾個月的相處，你雖是豪爽不羈，卻時有愁悶。我並不愚笨，也知你心中尚有故人，或已娶或已去，卻是你一塊心病。我……不想用那紙婚書鎖住你我，只是想讓你自己從中走出來……不管成不成夫妻，總算成全一點心意。”
橙子悵然太息，“元琰，謝謝你。”
元琰嘿嘿一笑，扶住她的雙肩，盯着她幽深雙眸，“公主，你可知這些年軍中生涯，我想的最多的便是那無禮丫頭，那狡黠笑容，輕蔑神色，那赤足戲水而歌的歡暢模樣……只是那時未及尋你，便被父皇遣去鎮西軍中。數年晃晃而過，再回來，早已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當我知曉你便是那丫頭時——”
“怎樣？”
他撓着後腦勺傻笑半晌，才道：“那時，那時心中當真是歡快至極，恨不得仰天長嘯幾聲。”
橙子撲哧一笑，輕點他腦門，“呆子！”
元琰卻斂了笑意，靜靜地看着她，倏然身形一動，單膝跪地，右手放在心口，竟行了朔北鮮卑皇族的求親之禮。他神色鄭重，聲音肅然，“暘兒，嫁給我吧。”
橙子怔怔的看着草坡上半跪的俊朗男子，笑意融融，眸色清亮，那滿溢的溫情，似暖風拂過她心中那塊柔軟之地。心頭五味雜陳，既是多年煎熬的辛酸，又是復得真情的甜蜜。匯成一份難言的安定，彷彿一個漂泊彷徨的旅人，終找到一方山水，得以依託終生。就這樣對視良久，才露齒一笑，答道：“好。”
秋風帶起她縷縷髮絲，在暗夜裡輕盈舞動。她的眸子不知映了漫天繁星還是遠處篝火，恁般璀璨閃亮。那番盈盈笑意，直化到元琰骨子裡去。他心中一動，一把將她帶入懷中，就這樣吻了下去。
橙子並未掙扎，任他在脣上生澀逡巡着。微微睜開眼，看着他臉色漲得通紅，深秋寒夜，竟有滴滴晶瑩汗水順着額角慢悠悠滑下，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元琰一臉莫名的看着忍俊不禁哈哈大笑的橙子，心下漸生氣惱，一手緊緊摟住她的腰，一手罩在腦後，深深吻住。輕輕撬開她的貝齒，脣舌一同糾結纏綿。這一番輾轉柔情，橙子早收了玩鬧之心慢慢沉浸其中，認真的迴應着他。
娥眉月靜掛天邊，似佳人彎了眉眼，帶着粲然衆星，無不滿含笑意。風緊了些，卻絲毫沒有妨礙坐擁親吻的二人。
倒是倏然響起的噴笑聲，打破了溫馨美好的氛圍。二人急忙分開，極目四望，卻見不遠處土坡後蹲守的衆將，如今早已笑的打跌。
元琰氣急，拿起身旁的鞭子，三步並作兩步的跑過去，邊怒吼着：“壞老子好事，看爺不抽死你們！”
衆人哪還坐以待斃，一起鬨笑着跑遠了。
橙子笑着看了會他們鬧騰，吁了口氣，復又躺倒在草坡上。閉上雙眼，心中寧靜，脣角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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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兒回沉華閣服了藥，躺在牀上卻怎也睡不着。一閉眼，滿是方纔的混亂畫面，心中煩操難安，便披了薄裘，慢慢踱到閣臺上。
本是極美的星夜，卻因她心緒失了顏色。她無心再看，只坐在琴架後的藤椅上，望一眼燈火寥寥的韶華閣，輕挑了琴絃，奏出的曲子雜亂無章。不覺間，心思飄回年初時二人和曲通意的些許冷峭夜晚，那番淡泊意境，終究無法再回去。
想起廣寧帝看她時的眼神，並沒有因她救了王妃母子而有所和緩，仍舊是那般陰冷厭惡，恨不得她立時消失了去。手上無意識的撥弄半晌，她才聽出自己奏的正是師孃最愛的《化蝶》。微嘆一聲，二人再情深愛摯，終也是抵不過世俗壓迫。雙雙化蝶，真能永相伴嗎？
胸臆難抒，她將所有情感聚於指上，曲如心，調如情，聲聲如泣如訴，在空蕩湖面隨風迴旋飄蕩。
夜太悽美，人亦如是。
元琛靜靜看着那抹單薄身影，耳旁縈繞的哀婉琴音，或抑或揚，一寸寸的攫住了呼吸，揉亂了心緒。這些時日她的隱忍艱難，他又怎會不知？瞧着那本就孱弱的人兒愈加憔悴瘦削，心疼至極，一遍遍的問自己，到底能做什麼？
做什麼？
唯有苦等。等三年後，父皇賓天那刻。世事弄人，他不想父皇早去卻又在苦苦等待那刻的到來。思至此，不禁自嘲一笑。何時起，自己竟變得如此矛盾；何時起，他也淪爲期盼生父離去的不孝子弟。
人人都道他有嬌妻愛子，知己紅顏，連皇位都已是囊中之物，可謂佔盡了世間美事。可誰人又知其中辛酸，他到寧肯只有一個悅兒陪在身邊，輕鬆度日。
三載時光，不知能發生多少不可預料之事。每每看她眉宇間不經意流露出的絲絲愁緒，心中總有一瞬的慌亂。原來，失而復得真情更讓人不安。冥想幾日，才知道這是恐懼——怕她無法堅持下去，怕她悄然離去，怕她再留下自己在這樊籠裡獨自過活。
他好恨，恨十年前的那場大火，奪去了她任何消息。若是早知她還活着，他又怎會娶妻，怎會陷入這般痛苦境地，兩相掙扎……
琴絃錚然而斷，琴聲戛然而止。
悅兒怔怔看着食指上斷裂的指甲，血珠慢慢滑下，拖出一路痕跡。眼淚奪眶而出，再也耐不住心中濃濃苦澀，她以手掩面，嗚嗚低泣起來。
那壓抑的哭聲，錐刺般扎入元琛心底，生疼生疼。看着那顫抖的瘦削雙肩，疼惜間又是自愧自厭，愈來愈濃，恨透了自己。作爲她託付終生的男人，作爲她信任依賴的夫君，他到底做了些什麼？
他許她將來，爲何仍在這囹圄中雙雙掙扎不已；他許她安樂，爲何她卻暗自神傷，苦痛難言；他許她一個家，卻連妻子的身份都無法光明正大的給她。
他到底爲她做過什麼？！
晚風愈疾，霜露見重，閣臺上的人兒不敵涼意，重重咳嗽起來。一聲接着一聲，似要把心肺都咳出來。
嗓間又涌上一絲甜意，悅兒忙伏案起身，甫一轉身，便看見不遠處靜然而立的元琛。緊蹙着濃眉，眸中的厭棄情緒尚不及收斂，讓她的心不由一縮。
那抹情緒伴着深秋清冷，與霜風裡更添幾分料峭，瞬時寒透了身心。
她苦笑，琛哥哥，你的承諾還未兌現，便倦煩了嗎？我們還要等多久？真的要等到你的兒子喚我二孃嗎……聲聲質問就在嘴邊，呼之欲出。
燭火噼啪一聲，燈影微閃，她分明看見他鬢邊已現霜色。滿懷的憤懣怨懟霎那間化作絲絲苦澀，濃濃疼惜，不斷翻涌拍打在心頭。
那縷花白似是堅韌銀絲一般，牢牢鎖住了她的視線，狠狠勒住了她的心，越箍越緊，疼痛難當。她疾步走過去，顫抖着手撫着那層霜華，千言萬語凝在嗓間，終是哽咽一聲，無語淚先流。
元琛自是知她心中所想，擡手給她輕拭着淚水，莞爾一笑，道：“傻丫頭，沒事。”扶住她的肩膀，直視她的雙眸。那清亮的笑眼早已紅腫，此時哪還有半分喜氣，只餘了疼惜與苦悶交雜。就這般怔怔的看了許久，忽而微嘆口氣，“悅兒，是我苦了你，我——”
悅兒以手封脣，閉目連連搖首，待漸收了淚意，才睜開雙眸，轉出一抹淺笑，似釋然一般，“琛哥哥，什麼都不必說。如今我們一同堅持下去，好嗎？”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