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呼喚，似是隔了千年萬年之久，終於破空而來。
悅兒倏然睜開眼睛，雙眸赤紅，滿是血絲。裡面包含了太多感情：驚詫、期待、愁悶、苦澀……匯成一汪淚水，洶涌澎湃着敲打着他的心。她眼神定定的朝着他的方向，只不斷地搖首：“不、不可能，怎麼可能……”
再也承受不住滿心的悲愴，他掙扎着站起，撲到她面前，搖着她瘦削的雙肩：“悅兒、悅兒……我是琛哥哥，我是你的琛哥哥啊！”
她驀然擡首，雙脣哆嗦着竟說不出話來，只顫抖着雙手摸上他的臉龐，一遍遍的描繪着。
額、眉、眸、鼻、脣、頰、頜……是熟悉，又陌生的。
再也憋不住，她撲到他的懷裡嚎啕大哭。
十年的希冀，十年的煎熬，十年的幻想，十年的絕望……韶光漫漫，因爲失明，因爲自卑，因爲倔強，她失去了多少，承受了多少，又得到了多少……而他，只能守着那小小墳冢，無數個茫茫月夜，腸斷自難忘，無處話淒涼。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無語凝噎，二人只緊緊的擁着日思夜想的人兒，恨不得將其嵌到骨子裡去。
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夜夜魂夢與君同，愁縈人輾轉。
今夕復何夕，蹉跎再相見。猶恐相逢是夢中，哽咽不敢言。
雨越發大了，噼啪的敲打着帳頂。風呼嘯着，擁着雨點從門窗吹進帳內，一室的涼意。
元琛怔怔的看着窗外的雨幕，一手輕輕的拍着仍在啜泣的悅兒。驀然低眸看去，人未散，近咫尺。擡手給她揩着淚水，聽見她抽噎着喚道：“琛哥哥……”忙應一聲，又聽她換了句：“琛哥哥……”
“嗯。”
她不知疲倦的一遍遍重複着，他便也陪着她句句相應。心中明瞭，她定也怕這是午夜夢迴，醒來一切便消失了去吧。良久過後，她才低聲說道：“琛哥哥，我不走了。”
元琛心中一動，倏爾放棄了勸她離開的念頭，只道一聲：“好。”
桌上燭光搖曳，終被風吹滅，帳內一片漆黑。
元琛握着她冰涼的雙手，嘆口氣說道：“我去將窗戶關上。”說罷起身欲去，悅兒卻緊緊抓住他，不肯離開半分，只好帶她一起過去關了窗戶，閉緊了門簾。又拿起塌邊的火折將蠟燭點燃，忖道：“夜深了，我還是送你回寢帳吧。”
悅兒搖首：“不睡。”
元琛輕笑：“那便在這裡安寢，我不走。”給她捂着雙手，輕哈着氣，“手都涼透了，快些躺下蓋上被衾。放心，我就在旁陪你。”
悅兒點點頭，順從的回榻上躺下，閉上眼睛，感覺融融暖意從他的手掌傳遞過來，漸漸縈繞周身，舒適安然。
看着她恬靜的睡靨，他挑起脣角，漾出濃濃笑意，是發自肺腑的輕鬆怡然。
忽而又自嘲一笑，如今細觀她相貌，分明同兒時那般相似，他竟渾然未覺，二人就如陌生人般相處了近五個月。心下不禁有些暗暗慶幸這次中毒，能讓他找回了一直以爲陰陽永隔的人。思至此又擔憂起來，若真如悅兒所說，七月內尋不到解藥他便會魂歸西天，到時她又該如何是好？
醨果，醨果……這藥果尤其耳熟，他卻怎也記不起在哪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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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兒心中一直患得患失，一夜未曾安睡。期間醒了數次，感覺仍被他牢牢地圈着手掌，才又踏實睡去。寅末時牌終被營中兵士的操練聲吵醒，已是了無睡意。剛一動準備起身，便聽見元琛略帶低啞的嗓音傳來：“醒了？”
輕笑着點頭，她坐起身抻了下胳膊，說道：“琛哥哥你在那坐了一晚麼？”
元琛笑道：“也曾伏在榻上睡了會。”
悅兒略有窘迫，“定是很累吧，是我太任性了。”
元琛莞爾，相隔十年再次相認，欣慰還不夠，喜悅還不夠，甜蜜還不夠，怎麼會累？胸中無限意，只匯作一聲輕笑，“不累。”說罷引她一同洗漱。
待二人收拾齊整，便挑簾出帳。
雨後初霽的清晨，自是天清氣爽，和着淡淡的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怡然舒心。
元琛執起她的手，細膩微涼的觸感傳來，只覺心中脹得滿滿的，“天氣難得這般新鮮舒暢，我且帶你去營旁林子走走。”
悅兒笑着點點頭，“今日不用處理公務麼？”
“這才卯初時分，不急。”
“琛哥哥定是很忙吧，記得在睿王府的時候，聽……水茉說你日日早出晚歸勤勉政事，還常去州府巡查吏政，一去便是幾日。”
“父皇沉痾纏身，不益操勞。我自該傾力相助，鞠躬盡瘁。”
悅兒輕點螓首，忽而想起一事，不由噗嗤一笑，道：“剛下山行醫時，常在坊間聽人稱讚你呢。”
“哦？”
“人人都贊睿王爺絕世風華無處覓，俊美無雙唯一人。”她輕笑一聲，“當時我還不信，只道這定是百姓盲目崇敬誇大之詞。如今知曉是贊琛哥哥，那便是了。”
元琛無奈的搖搖頭：“你呀。”
二人攜手步履悠然的穿過大半營地，許多兵士看的滿面驚詫。凌元琛卻毫不在意，只牽着她微涼的柔荑，心中是難言的安然寧靜。側首看向笑語喋喋的悅兒，聽着她輕柔溫婉的聲音，失而復得的驚喜仍殘留心內，更平添了幾分酣暢。不禁彎起脣角，滿面春風笑容。
林內空氣清涼舒爽，含着幽幽暗香。百鳥齊鳴，歡快不已。樹葉、青草上還殘留着雨珠，映着初生紅日，瑩然如琉璃般閃着多彩光芒，煞是好看。
悅兒仍在講着十年前那晚發生的事情，元琛聽的臉色稍顯凝重，待她詳盡講完，才沉聲說道：“這等亂臣賊子竟來我南朝作案。”嘆了口氣，又道：“未曾想到宸公主便是橙子，南北和談時便覺她對我態度很是怪異，原來如此。”
“橙子和師孃都知曉你便是琛哥哥，卻都未同我提及。”沉默稍許，悅兒又說道：“亦不能怪他們，其實是我的錯。”
“爲何？”
悅兒嘆口氣未再言語，只揚起小臉，努力將眼神投向他的方向，尋尋覓覓卻終是無法與他對視。
元琛低首看着她定然無距的雙眸，瞬間明瞭她的冥冥含意，心中酸澀泛起，糾痛難耐。
漫漫十載，日日夜夜籠罩在黑暗之中，她當是如何艱難挺過？腦中滑過十年前她蹦跳歡樂的模樣，清亮的雙眸流光溢彩，倩兮盼兮。如今的她卻再也不是那般天真歡愉，滿面的淡然，催人哀憐。
驀然雙手摟住她，俯身吻上了那依舊清澈柔亮的雙眸。
悅兒渾身一震，手足無措的不知如何迴應，只好渾身僵硬的站在那裡，任由他的吻在臉上逡巡。由眸到額，再緩緩滑到臉頰，最後在脣上纏綿繾綣。
他的吻細碎而溫柔，像是對待世間最珍貴易碎的寶器。她就這樣沉浸在他漠漠柔意中，放鬆下來青澀的迴應着。周圍充斥着他身上的清爽氣息，她軟軟的靠在他溫暖厚實的懷抱裡，只覺滿心的幸福。
過了許久，二人才戀戀不捨的分開。元琛低眸看着枕在懷中的悅兒，滿面紅霞，清麗中摻了些難見的嫵媚，輕笑一聲說道：“瓊琚在人未散，誓言永不輟。”悅兒這纔想起，問道：“那玉珏可能修補？”
“待回京尋最好的玉匠，定將完璧還你。”
二人誰都不再言語，只靜靜的相擁而立。遠遠望去，白衣二人一俊朗一柔美，日光灑下，周身縈繞着淡淡華彩，襯着周圍碧樹芳草，蝶舞蹁躚，怎一幅仙境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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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元琛處理完公務便匆匆向醫帳趕去，到時悅兒正在配藥。朝着正欲行禮的女侍打了個噤聲，擺手遣她退下，只靜靜的看着悅兒忙碌的身影。
“小蔚，將甘葛、黃芪給我。”
元琛隨手拿起身邊的藥材遞了過去，見她接過便往藥罐裡放。忙要出聲提醒，卻又見她輕嗅了下藥材，略惱道：“小蔚，怎的拿錯藥了呢？這是關乎人命的大事，莫要如此草率。”說罷將藥材放到一邊，側身親自去取藥。走過元琛身邊時，忽然頓住，滿面無奈的說道：“琛哥哥，你捉弄我。”
“怎知是我？”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一掃倦意，滿身輕鬆。
悅兒邊取藥邊說道：“自是聞出來的。琛哥哥的味道定不同於別人。”元琛笑着坐到桌邊，自斟了杯茶，慢慢啜着。
悅兒將藥歸置齊全放入罐內，起竈熬起，才走到桌邊坐下，接過他遞過來的茶水，說道：“今日可有不適？”
元琛搖頭：“無。”
她蹙眉問道：“一點也無？”聽他“嗯”了一聲，又道：“琛哥哥找人尋醨果了嗎？”
“已然遣人去京城太醫院報備，若有此藥，太醫院會尋到的。”
悅兒這才放心的點頭，說道：“今日我拼了許多類似醨果藥效的藥材一起，待藥煎好你定要試試。”
元琛莞爾：“好。”擡手撫平她微蹙的雙眉，“莫要老這般憂愁，我不會有事。”又握住她未執茶杯的手，依舊微涼，“冷嗎？”
“不冷。”悅兒輕輕回握住他，笑道：“如今已是酷暑，怎會冷呢。”
元琛笑着應一聲，思忖須臾又道：“今日收到軍報，燕西大軍六日之內便能趕到沛州，到時便要與西南叛軍大戰……悅兒，沙場殘酷，你還是——”
“你允過不讓我走的。”
輕嘆口氣，將她擁入懷內，他低聲勸道：“莫要任性，你的安危重要。”
悅兒枕在他的頸窩處，說道：“只這一次，可好？我可以救治傷兵，亦有輕功會施毒，定能保護好自己。”知她倔強，元琛也不再多加相勸，只笑道：“只此一次而已。若有情況，你必須聽我安排。”
“好。”悅兒輕笑一聲，點頭說道：“以後都聽你的。”
元琛笑着將她摟緊些，一手撫着她柔順的烏髮，說道：“悅兒的……眼眸當真無法治癒了？”
悅兒聽着腦中靈光一閃，心思轉了幾轉，才說道：“師父說過也是需要醨果呢。”
“當真？！”
感覺到他的滿心激動，悅兒輕點螓首，說道：“若是琛哥哥能尋到醨果，你的毒解了，我就能重見光明。”
元琛欣喜若狂，暗道：如今定要尋那藥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