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撥雲見日
明帝在書房內靜思到晌午，命人宣秦王進宮。
醒心殿內，明帝高座龍塌，啓幀靜立案前，父子二人皆沉默不語。
半晌，明帝踱步至殿中左側的通體赤金鑲有一百零八顆紅寶石的地動儀面前，輕輕撫摸着八隻銜珠的龍頭，而後轉身將搓摩在手中的赤金圓球遞給啓幀，開口問道：“小幀，你可知這爲何物？”
啓幀接過此物，金球溫熱，想必是明帝一直搓摩在手。
“這是蓬康小王子在蛇腹尋的赤金圓球。”啓幀仔細端詳着，球體上的“幹”字清晰可變，他再看了看眼前的地動儀，似乎反應了過來，“這是我東啓之物？地動儀金龍口銜的金珠？”
“沒有哪個兒子不像自己的母親。”明帝感嘆道。
啓幀沒有接話，但也深感此事絕沒那麼簡單。
“小幀，當年你母妃之死，你是否怨恨孤？”明帝並未直入主題，而是問起了當年之事。
啓幀依舊沉默，他緊握拳頭，回想起母妃被逼投井的一幕幕，心中甚是洶涌。
“孤知道你是恨我的，孤又何嘗不恨自己。”
明帝眼眶微紅，望向窗外，試圖壓制住眼底的溼潤。
對於這樣突如其來的坦誠，啓幀心裡一驚，可他還是沒有應聲。
“這枚金球是孤親眼看着你母妃從這醒心殿裡拿走的，‘西北異動，京中已知’，孤該知道欣怡定會想出好法子既不背叛於我，又無愧於血脈親情。”明帝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兒子的冷漠，他眼神渙散，憶起過去，又若有所思起來。
“齊勝叛亂，但北齊王妃卻是母妃的姑姑，她又怎會坐視親人慘遭牽連而無動於衷？無論母妃是否傳信，都情有可原。可父王真的相信母妃會密謀齊勝意圖謀反麼？她若真有此心，日日陪在父王身邊，何不自己動手？”
見明帝主動提及舊事，啓幀便索性與他說個明白，他咬着牙，接連幾個反問，將常欣怡的無奈和無辜道了個乾淨。
“是啊。孤千算萬算，竟忘了你母親是那那麼的驕傲。如果不是孤的片刻猶豫，欣怡就不會……”提及怡貴妃的死，明帝悔恨不已，哽咽倒說不出話來。
“北凌煽動北齊王造反，早在北凌皇后密書你母妃之前京中就已知曉，孤按兵不動，就是爲了將朝中異己一網打盡，順勢剷除北凌安插在京中所有的細作。孤自以爲籌劃的天衣無縫，卻不知親手將自己的心愛之人推上這萬劫不復的境地。孤命東定軍北上平叛，鳳林茵那個毒婦，便順局而謀，派人在半路上殺了你母妃遣去的使者，然後再僞造往來書信陷害你的母妃，她趁我出宮受降之際，逼你母妃認罪，待我回宮之時，你母妃已受盡屈辱，朝堂上罪證昭昭，衆人言辭鑿鑿，孤卻沒有第一時間給予她最爲看重的信任，你母妃臨走前的眼神孤這輩子都無法忘記，她堅忍的等我回來，爲了就是確認孤是否如她所期盼的那般信任她，可是孤竟然蠢到有絲毫半刻的猶豫，她從不在乎別人的看法與眼光，投井明志不是因爲被冤的一時衝動，而是對孤的失望至極，還以孤最殘忍的報復。”
明帝將當年常怡欣冤死的始末全然道出，而後一掌狠狠的拍在地動儀的龍頭上，失聲垂淚。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枚金球足以證明我母妃派遣之人早在西郊樹林便被埋殺，又何來後續的秘謀勾結。”
即便明帝表現的如此情真意切，但啓幀仍不爲所動，他抓住赤金圓球這個關鍵證據，試圖打開十一年前那樁舊案的關鍵，但明帝卻開始沉默不語，似乎真相對他來說並不重要。
於是，啓幀不得不又拿明帝對自己母妃的感情說事，逼他正視他口中所謂的夫妻之情，父子之愛。
“我敢問父王，倘若這枚金球沒有重見天日，父王對我母妃的信任是否依如您所說一般堅若磐石？倘若今日若不是樂嘉蓬康死而復生，父王是否真的疑心兒臣勾結外邦，意圖不軌？”
明帝還是沒有回答，又或許說這就是他的回答。
“那顧予初之冤，父王何解？”
對於明帝的態度，啓幀心中早有答案，眼前的這個男人，心中只有王位江山，就算他心有萬般愧疚，爲保帝位穩固，必不會後悔當時的選擇。
也罷，都不重要，總有一天他會讓這個稱之爲父親的男人失去他視爲生命的皇權與一切。於是，他轉移話題，不論舊案，只一心想趕緊了結夜宴陰謀，救出顧予初。
“當年，爲攪亂我東啓風雲，北凌老賊蓄意縱容常樂水密信告知你母妃北齊之反，不然欣怡怎麼會冒險籌謀，最後跳進了歹人的圈套。這仇，東啓必報。是孤，讓弘王見機激化北凌與西戎的矛盾，誰料他如此不成氣候。”
對於兒子的試探，明帝不置可否，他坦言設計北凌是他的本意，但夜宴之局這個計劃之外該如何收場，並未給予明確的答覆。
“你回去吧，孤累了。”
“不管父王最終如何定奪，請還儘早送顧予初回府，兒臣告退。”
啓幀不欲多加揣測明帝心意，但也直接表達了自己對顧予心非救不可的決心。
“這個金球事隔十一年落入她的手裡，我想應是在天上的母妃認下了這個兒媳婦。”
他又將那枚金球遞還給明帝，故意說了這樣一句不着邊際的話，拿明帝心中對他母妃的愧疚做要挾，倒逼他放棄犧牲顧予初解決麻煩的念頭。
“你們不該在一起。”
在啓幀踏出醒心殿的剎那，明帝冷冷開口道，這是他第一次明確的提醒自己兒子，但啓幀卻假裝沒有聽見，大步流星的出了殿門，留下明帝獨自一人睹物思人，空念舊情。
離宮後，啓幀如往常一樣擇點巡防啓都，突遇街頭老嫗發病跌傷，他命人將老太太送去醫館診治，之後回了秦王府，再未去他處，期間，也沒有人過府拜訪。
明帝的親信回宮如此回稟着，但他們卻不知道，早在秦王出宮之前，凌子域就已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秦王府書房靜侯。
凌子域不請自來不說，更是熟絡的擺弄着書房裡的紫玉長口壺擺件，再順手丟了一顆月牙形的鵝卵石。
他聽見有人進門，料到是秦王回來了，於是轉頭，笑盈盈的問道：“如何？”
“你膽子到不小！”啓幀見是他，並沒有好語氣。
“呵。明日就要接表嫂回府了，你可要考慮介紹我……”
可凌子域根本不在意，挑了挑眉，開口沒說上兩句，便被打斷。
“你可恨你的父王？”啓幀幽幽的問出來，眼裡黯淡一片。
凌子域眼眸轉涼，表現出從未有過的肅穆與認真。
“每一日。”他一字一頓，說的異常清楚。 “至少你還知道姨母尚在人世。”這樣的答案，讓啓幀有了共鳴，他轉而安慰道。
“那你打算如何向你的王妃坦白。”對於秦王的好意，凌子域似乎並不買賬，反而揭起了啓幀心中最大的憂慮。
“不關你事！”秦王很是生氣，冷冷的回道，心裡很是抗拒。
的確，他是不知道該如何同顧予初做最後的坦白。
尉遲一族與齊氏交好，數代通婚，直至本朝，尉遲林將其長女遠嫁齊勝長子，當時更是傳爲佳話。
十五年前，明帝早有消削四王兵權，並軍之意，而四王之中北齊軍勢力最大，北齊王更是兩朝重臣，軍功累累，所以他對削權一事最爲不滿。
朝堂之上，明帝以裁撤邊陲老兵，重整新軍爲引子試探臣下的反應。一向耿直的尉遲林當場諫言西戎老單于生命垂危、新主未定、新政不明，北齊軍若此刻調撤改編，恐軍心不穩，屆時邊境再生動亂，於社稷無益，遂建議暫緩三年，待西戎新主繼位，新政明朗後再行定奪。
有姻親在前，明帝本就疑心尉遲一族與北齊沆瀣一氣，而尉遲林公然維護北齊，反對集中王權的政令，這讓明帝更是確信兩個氏族之間結黨營私，互惠互利。
對於消削軍權，北齊王齊勝雖心有不滿，但卻絲毫沒有謀反之心，但經不住明帝的百般試探和北凌的暗中挑唆，才暗中準備好一應軍器糧草，以防萬一。
明帝收攏軍權之心已久，北齊軍的一舉一動自然在他的掌控之中，對於齊勝摩拳擦掌雖秘而不發，明帝心生一計。
他命暗商賣售鐵器糧草給北齊，收集證據將假叛亂坐實，同時撤換河西要塞駐防將領，以賑災之名調度御林軍埋伏黑山，再派精銳潛入西北生擒齊勝，自此北齊軍不戰而降。
肅清亂黨之時，嫺貴妃鳳林茵獻計明帝將尉遲一門牽連入案，一併處置。
所以，當年怡貴妃、尉遲一族勾結北齊謀反一案雖子虛烏有，卻是板上釘釘，不容置疑，這是明帝致死都要捏在手心的啓周朝最大的秘密。
因此，即便啓幀清楚全部真相，但爲防有心之人藉此滋事，保東啓朝綱穩固，他便不可輕易將一切揭露於世，即使，有朝一日他君臨天下。
他要爲母妃和尉遲一族正名，又不能完全推翻舊案，這件事一直壓在他的心裡讓他喘不過氣來，倘若有一天尉遲姐妹得知自己的滅門仇家不是別人而是他的父親時，不知是否會記恨於他，就此與他刀劍相向。
凌子域見啓幀思緒飄渺，搖頭嘆息着英雄難過美人關，着實真言。
但天下之大，又何苦困於一人。
“就此等形勢，北凌東啓必有一戰，但你我畢竟母族同源，從今往後好自珍重。”
凌子域此行的目的達成，也懶得與啓幀多言舊事，於是叮囑了兩句，拍拍袖子準備離去，可巧的是迎面撞見了愁眉滿面的顧予心。
他仔細端詳一番，確是世間難得的美人，比起站在人前的秦王妃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心想這冷麪黑煞真真是好大的福氣。
“管好你自己，不要讓我聽見你死在暖香紅帳之中，讓姨母蒙羞。”啓幀見他要走又不走，直接毫不留情的詛咒道。
凌子域回頭，不怒反笑，啓幀這纔對他吝嗇一點好臉色，還以一抹淺笑，不過也是轉瞬即逝。這點顏色似乎讓凌子域來了興致。
“要不借你後院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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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調侃起來，非要將啓幀對他未予言明的腹誹展露於表。
“滾！”凌子域的意思再明確不過，啓幀因此大怒，立刻轉冷了臉，下了逐客令。
“真是貪心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摸清了一點東啓戰神的隱秘心事，凌子域心情大好，擺擺手揚長而去。
顧予心很是好奇此人的來歷，竟敢與啓幀如此隨意，她望着凌子域的背影好一會兒，纔回過頭來，面向啓幀。
只見啓幀面色依舊冷峻，她心繫姐姐，縱使心裡再好奇，也沒有多問。
“幀哥哥。”她憂心忡忡的開口，眼框微紅，可秦王並沒有立即應他。
“姐姐怎麼樣了？我很擔心。獄中潮溼陰冷，姐姐已被囚三日，肯定是吃盡了苦頭。”顧予心猶豫了一會，也顧不得啓幀此時的心情好與壞，直奔了主題。
她是真的擔心姐姐，畢竟顧予初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雖說她愛慕啓幀多年，也暗自怪過姐姐的自私，罔顧她的癡心一片，但就生死大事，無論如何，她必然是與要姐姐同進同退。
她甚至在無數個漫漫長夜中仔細思量過，願意甘居側位，與姐姐共侍一夫，只要能長久的陪伴在啓幀身邊。所以，打從心眼裡，她並不希望顧予初有任何不測。
“不必憂慮，過不了幾日就能回家了。”啓幀單手撫上顧予心的肩膀，若有所思起來。
“那我明日一早就準備姐姐愛吃的糕點和菜餚，再熬上紅棗薑湯，等姐姐回家好好休養一番。”顧予心聽到啓幀這麼說，心中的大石頭也算是落下了，很是開心，即刻開始琢磨着明日的安排。
“予心。”
相比顧予心躍於臉色的喜色，啓幀卻顯得心事重重。
“我有一個問題你能回答我麼？”他猶豫再三，還是開口問道。
“嗯。”顧予心乖巧的點頭。
“若有一日，你發現我不像你所想的那樣，若是我做了讓你無比失望的事情，你會原諒我麼？”啓幀悵然問出心中的鬱結，眼底悲涼之色猶如深秋。
顧予心沉默了一陣，探究的看着啓幀的眼睛，然後緩緩的開口：“我雖不知道是怎樣令人失望的事情，我想我應該會難過，但也相信你一定是有苦衷的，所以，無論如何，我都會陪在你身邊。”
這樣肯定的回答讓啓幀心中有了些許安慰，他溫柔的看着顧予心，輕輕的抱了抱她，心裡盼望着顧予初也會給他同樣的答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