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飛的房間,隔了兩個門的位置,便是薛凌風住的地方。
夜幕已經籠罩了整個城鎮,華燈初上,星星點點的燭光,燈籠,陸續亮了起來。而這間房還是一片漆黑。
不過,只是沒有點燈。
薛凌風坐在桌邊,一手擱在桌子上,安靜的閉着眼。
他的面前跪着一個深黑色的身影,戴着青銅面具,頭卑微的低着。
“他走了兩條街,買了一點烤餅吃,路過唱戲攤的時候停下來看了一會,但是沒有停很久。鎮子中心有一個雜耍的場子,他在那裡看猴戲,還和耍猴的人說過話,整整一個下午都沒再離開那裡,太陽落山的時候,就回來這裡了。”
……
……
“好,你下去吧。”
薛凌風一直閉着眼,過了很久才說話。剛一說完,一股血就順着他的嘴角涌出來,他不動聲色的擡起手擦掉,手裡拿着的那塊白帕上已經被血染得通紅,幾乎辨不出原本的顏色。
黑色的身影接到命令後,飛快的躍進窗外月光照耀着的樹林,消失不見了。
房間裡又重歸死一般的寂靜和黑暗。
雙飛按照車伕留下的口諭,一直在房間裡等他的主人。
夜色越黑暗,就越顯出這個城鎮的燈火通明,熱鬧喧囂。商販和人流甚至比白天還要多。
而蟠龍山莊的夜晚,總是那麼安靜,只有晚蟲低聲的鳴叫,再晚一點,連蟲鳴都會消失。
雙飛坐在窗邊,遙遙看着窗外的燈火,多少人也像他這樣,雖生在人世,卻孤獨在紅塵之外。
門外傳來敲門的聲音,是送晚膳進來的店小二。
雙飛跳下窗臺,走過去打開門,店小二招呼着店裡的夥計,手腳麻利的把預定的飯菜都送了進來,還擺好了兩副碗筷。
雙飛垂手站在一邊,既然有兩副碗筷,那主人的意思是會過來和他一起吃飯吧。
他的手傷還未痊癒,到現在也沒法練習拿筷子,每次都是由薛凌風喂他。不知道怎麼的,他這幾天覺得身體好像感覺輕鬆了一些,胃口也好了一些,不像以前那麼無力,那些在他身體裡流竄的毒素,彷彿被什麼牽制住了,雖然還是時不時的發作,但是已不再如曾經那麼頻繁。
雙飛看着滿桌子的菜,安靜的坐下來,默默的等着他的主人。
直到飯菜要涼的時候,薛凌風終於過來了。
“主人。”
雙飛看見薛凌風進來,連忙起身要過去行禮,薛凌風止住他,讓他繼續坐着。
雙飛擡頭看了一眼他的主人,他覺得主人的臉色今晚好像很蒼白,可他又不敢問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薛凌風也走過去坐下,他用手試試了碗邊,“冷了,去換熱的來吧。”
雙飛剛要站起來去找夥計,薛凌風又把他拉回來:“算了,就這樣。你能吃吧?”
他的傷勢,已不能容許他在這裡強撐太久。
雙飛點點頭,雖然這飯菜比不上蟠龍山莊的美味佳餚,但是即使冷了也是極品啊。
薛凌風見他點頭,便拿起他的筷子和碗,夾起東西就往他嘴裡送。
雙飛張開口,嚥了下去,他和薛凌風面對面坐着,憑着他對他這麼多年的瞭解,他覺得他的主人今晚真的不對勁。他能感覺到,薛凌風拿筷子的時候,手在不易察覺的輕抖。
“主人,我可以自己來了。”
雙飛在吃完嘴裡的東西,薛凌風還沒送下一樣菜進來的空擋,連忙開口。他的主人一直只是在喂他吃,而自己一口也沒有動過。
薛凌風看了一眼他的影衛還被層層裹住的手,仍是冷冷道:“張嘴。”
兩人便又都沉默下去,一個喂,一個吃,明明是很親密的行爲,在他們兩個之間卻只突顯壓抑和沉悶。
“下午你幹什麼了?”
薛凌風往雙飛的嘴裡填了一口飯,他其實已經從影衛那裡完全知道這個人下午的整個行蹤了,他只是也覺得悶,隨便問問而已。
“我花七文錢買了兩個烤餅,然後看到一個戲攤,便在那裡看戲……”
雙飛猛地想起來,他忘記把剩下的錢還給主人了。
“然後呢?”
聽語氣似乎沒動怒,幸好他的主人沒有計較他的疏忽,也沒有怪他多花了錢。
“然後,等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就回來了,主人。”
薛凌風的動作停下來,他擡眼看着他的影衛,對方仍是那麼謙卑的樣子,恭順的垂着眼,並沒有看他。
“是嗎?看的什麼戲?”
薛凌風重新不露痕跡的夾起一塊牛蒡肉,放進他影衛的嘴裡。
他的影衛半天沒說話。
他沒有辦法繼續這個謊言,因爲他這輩子從來就沒有看過戲,更加無法編出一個什麼戲名來。即使他能隨便說出一個,薛凌風更加詳細的問題也會拆穿他的謊言。
薛凌風見他的影衛一直不出聲了,便又給他餵了一口飯:“再說,你今天下午幹什麼了?”
雙飛飛快的擡頭看了薛凌風一眼,仍是說道:“我花七文錢買了兩個烤餅,然後看到一個戲攤,便在那裡看戲。”
“你整個下午就只看了戲,對嗎?”
雙飛沉默了一會,最終點點頭。
薛凌風看他這樣,放下碗,一手抵住頭,閉上眼睛,被他一直強行壓着的傷勢,幾乎瞬間就要衝破出來,血腥味不停涌上他的喉嚨。
過了一會,他再次睜開眼,盯着他的影衛:“你再說一次,你下午幹什麼了?”
有什麼好騙他的?只不過是看耍猴了,有什麼值得騙他的?!
事已至此,傻子也能知道薛凌風是什麼意思了。
雙飛低着頭,從椅子上站起來,然後跪在薛凌風腳邊,仍是說道:“主人,我花七文錢買了兩個烤餅,然後看到一個戲攤,便在那裡看戲。然後,等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就回來了。”
他不想說,他看見一隻小猴子,很像很像七七,他一直看着它表演各種動作,古靈精怪,就好像七七又活了過來,而他們又重新回到過去的時光。
看來,他的影衛,這次是要和他對抗到底了。
薛凌風半天沒動,忽然冷笑了幾聲,轉過身,背對着雙飛打了一個響指。
五個黑衣的影衛立刻從窗外躍進來,跪在薛凌風腳邊。
薛凌風冷聲道:“剛纔是誰跟我彙報他的行蹤的?”
“是我,主人。”其中一個影衛向前跪了一步,把頭壓得更低。
薛凌風擡手抽出這個影衛背在背上的佩劍,直指他的喉嚨:“是你?你居然敢騙我,謊報他的行蹤?你知不知道騙我就得死!”
他這輩子,就恨的就是被騙,最恨的就是說好會回來的人,卻再也沒有回到他身邊了。
雙飛在薛凌風的身後睜大了眼睛,他只以爲薛凌風會懲罰他說謊,或者把他殺了,卻沒有想到他的主人會這樣。
“主人,屬下沒有說謊。”
“不,你說謊了。”
……
“是。”
主人說什麼,便是什麼。
已被劍尖戳中喉嚨的影衛,連動都沒有動一下。主人要他死,他就去死。他們只是一件工具罷了。
“主人,對不起,是我說謊了,請懲罰我。”
雙飛見此,急忙跪行幾步,靠到薛凌風身邊,他此生可以爲別人而死,卻不願意看到有人因他而死。
因爲影衛不能擅自碰主人,所以他無法去擋住薛凌風握劍的手,只能不停的磕頭認錯。
有些話,有些事,真的不想說。因爲一說出口,那些被剋制的感情就會控制不住。
曾經的往事,不論什麼時候想起來都想流淚,都想問一句:“爲什麼。”
“我,我下午去看耍猴了。我小時候養過一隻猴子,後來……然後死了……主人,對不起,請主人懲罰。”
爲什麼你不愛我了?
這世間最痛苦的事情,是我不配再愛你,而最殘酷的事情,是我已不在你的記憶裡。
薛凌風一動不動的站着,血又涌出來,開始是一滴一滴的,很快便是成股的,順着他的下巴,染到他的衣服上。
這是使逆行經脈,強行一戰的結果。
所謂魔功,就是有很多可以在關鍵時刻,重創對手,同時更深的傷害到自己的招術。
雙飛跪在他身後,自然看不到這些,仍是不斷的磕頭認錯。
過了好久,薛凌風才低聲說道:“還敢再騙我嗎?”
“屬下不敢。”
這話,是雙飛和那個影衛一起說的。
薛凌風丟掉手裡的劍,頭也不回的走出屋子。影衛們在主人離開之後,迅速消失在黑暗裡。
雙飛一直跪在地上,腦子裡一團麻。他的主人幾下就把他準備死抗過去的事情掏出來了,薛凌風總是能最快的抓住對方的軟肋,然後輕而易舉擊垮他們。可他真的不願意說,不想對着那張冷漠的臉,說那些一起經歷的歲月。
薛凌風一回屋便倒在牀上。
今晚會是最痛苦難熬的一夜。除了硬抗,沒有任何辦法能幫到他。
他默默忍着,很快就一身汗。經脈逆行後,開始發作的痛苦,就好像被大力綁起來,再被人人一寸一寸的敲碎骨頭。
而他的影衛騙他的事情,讓他那麼徹底的憤怒,簡直是給他的傷勢雪上加霜。
或許,更讓他沒法忍受的,是被騙時那種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