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薛凌風一直沒有回頭,也不說話,雙飛跟在他後面,三步遠的地方.他們很久沒有這樣各走各的路了,而且還沒有任何交談。
薛凌風沒說他是什麼時候找到他們的,也沒說他在山洞外面站了多久,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
雙飛不說,他也不問。
天色漸漸明亮起來,山林裡的霧氣在慢慢散開,眼看要進蟠龍山莊的北門了。
“主人。”
跟在後面的人終於開口,聲音不大,但是聽得很清楚。薛凌風停下來,雖然沒有回頭,但顯然是在等着後面的人說什麼。
雙飛還是按照規矩跪到地上,低頭說道:“主人,謝謝您放過他。”
他心裡明白,如果薛凌風出手阻止,他根本不可能把人送上船,甚至他們連從蟠龍山莊裡逃出來的機會都沒有。
薛凌風的背影絲毫沒有動,其實雙飛這句話說出來,比他什麼都不說更讓自己痛苦。他沉默不語,身後的人也沉默了,顯而易見,他的影衛沒有再多說什麼的打算。
薛凌風又等了一會,才終於開口問道:
“這就是你要說的嗎?”
“是。”很平靜的聲音,聽不出絲毫的波動。
得到這個答案,薛凌風再沒說一句話。他只是靜靜的站在前面,眼睛看着東方慢慢升起的白日,似乎在竭力平復自己的情緒。
從開始到最後,他什麼都看到了。
從他偷走了自己的令牌出門的那一刻開始,自己就已經跟在他身後了。他一直沒有說什麼,甚至阻止霍君他們的搜捕,他只不過是想知道這個男人究竟可以背叛他到哪一個地步。
他聽到他們的對話,看到他們之間的那場歡愛,直到他看到他就那樣當着自己的面,沒有任何表示的把人拖到船上送走,他終於覺得自己是被騙了個完完整整,徹頭徹尾。
雙飛擡頭看着薛凌風在他前面背對着他站着,真的不知道該再說什麼。因爲他拿不準他到底看到了多少,知道了些什麼。薛凌風的反應太反常了,連他都已經猜測不到他的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
他想說對不起,想請求他的原諒,但是如果這個人沒有看到他和歸墟的那一幕呢?那不是不打自招嗎?他是寧可猜想他沒看到,也不想先把罪給認下來。
薛凌風站了一會,又繼續往前走。雙飛看了看已隱約可見的北門,站起來跟上去。刑堂那裡應該有很多人了,不知道會用什麼刑,不知道是不是又必須赤身裸 體,但是都無所謂,因爲這一次,終歸得要一死。
這一段山路或許是他和這個男人相處的最後一次機會,他其實是該對他說點什麼,畢竟是用心用力,愛了那麼久的人。可是他沒有料到,最後的時刻,他卻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麼。
那就,不如什麼都不說。他想說的,他都用行動表示過。那個男人能懂便懂,不懂多說也無益。
到了刑堂門口,人果然基本都已經到齊。
三個護法看見薛凌風回來,立刻迎了過去。
侍衛不等吩咐,拿了鐵鎖便朝雙飛走過去,把他綁了起來。薛凌風還是站在前面,不回頭看一眼,不說什麼。
“莊主,還有一個呢?”
霍君的視線越過薛凌風的肩頭,看了看跟在他後面,正被鐵鏈死死綁住的人,又轉頭看着薛凌風。
薛凌風也不知在想什麼,半天不見迴應,過了老久纔回看了霍君一眼,“死了。”
“什麼??怎麼死的??”
霍君睜大眼睛,臉上清楚的寫着:他不信。
“我殺的。”
薛凌風說得淡淡的,但站在一邊的餘凡卻看出來他在極力壓抑着什麼。
“那屍體呢?!”
“屍體?你不會不記得他們死了就什麼都沒了吧?”薛凌風看着他。
“那他的衣服呢?化水了的話,衣服上必定留下痕跡,我可以認得出來。”
薛凌風盯着霍君微微眯起眼,語氣已經不善,“我不知道。你還有什麼問題?”
“莊主!這不是兒戲,關乎莊內法紀,你怎麼可以……”
“莊主”餘凡立刻走上來打斷霍君的話,“莊主,您尚未病癒,昨晚又沒有休息,現在時辰還未到,不如您先回房休息一會?”
餘凡就是頭疼霍君不會看人臉色這個毛病,薛凌風明明已經那麼不耐煩了,他還問個不停,又要拿出道理來教訓人。
薛凌風看了一眼餘凡,疲憊的點點頭,轉身準備離開,忽然又對他吩咐道:“不要私下動刑,等我來。”
走過雙飛身邊的時候,薛凌風的目光仍是沒有落到他的身上,也沒有片刻的停頓。雙飛想看他一眼,但是卻被侍衛壓着不能擡頭。
薛凌風回到房間,離觀刑的時間還差半個時辰。
侍女給他端進來早膳,他沒看一眼就揮退了。他只是覺得冷,冷得如同十年前他被獨自留下的那個清晨,他不得不坐到牀邊去,把被子裹在身上。
他的病來就沒好徹底,昨天晚上在水邊吹了一夜的冷風,其實現在已經燒得滾燙了。
坐了一會,他又順着牀趴下。腦海裡不斷浮現着昨晚他看見的一幕又一幕,他不能控制去想着雙飛,想着他那麼主動的親吻另外一個人,坐到那個人的身上,讓他進入自己的身體。
他不愧疚嗎?他爲什麼連一句對不起都不說?他說的竟然是謝謝,這句話像針一樣刺進薛凌風的心裡,他放走那個該死的影衛,不論是爲了什麼,也不會是爲了想要他的感謝!
慢慢的,回憶又到了從前,那種可怕的孤獨感,再悄無聲息的退避到一邊這麼久以後,又一次爬出來,緊緊掐住他的喉嚨。
他以爲有了那個人就再也不孤單了,沒有想到卻是更刻骨的孤獨,因爲那人已經背叛他了,而他再也沒有可以等的人,也沒有什麼期望。
時間很快就過去,用刑的時辰要到了,薛凌風知道,如果自己不按時到場,霍君是絕不會等着他來,就開始用刑的。
從牀上爬起來,拉下被子的時候,薛凌風渾身都哆嗦起來,窗外明明陽光明媚的,可是他覺得非常非常冷。
走到刑堂的時候,人都已經到齊。
還有站不下的人,都擠到刑堂外面的大理石階上來了,有一些低級的傭人居然也在。
千影門裡所有的影衛自然是站在裡刑臺最近的地方,他們很少以身形示人,通常都影藏得如果魅影,那些不配擁有影衛的人便趁這個機會好好打量他們。
刑堂很吵,似乎每個人都在說話,但又不清楚他們到底在說什麼,薛凌風聽到這種鬧哄哄的聲音,頭又更痛得厲害。
雙飛一個人跪在刑臺上,鐵索捆綁的地方因爲卡得太緊,已經勒出一些血痕,他看見薛凌風進來,便擡起頭來看他。霍君站在他身邊,看見他竟敢擡頭,立刻擡手煽了一個耳光。雙飛只能把頭低下來,霍君又對他狠狠說了些什麼,緊接着又是一個巴掌。
霍軍總覺得,只要是從他千影門裡出去的,就永遠是他訓練的影衛,自己就永遠有權利支配和改造他們,哪怕是逃出去做了皇帝,看見他霍君也該老實的跪着。
薛凌風從門外走到刑臺後面的高臺上,那裡擺着莊主專門坐的長椅,面前還放着茶水和一些食物,椅子上墊着緞面的厚墊。
“莊主,您還好吧?”
餘凡看見薛凌風坐下來,臉色蒼白,嘴脣也沒什麼血色,便彎下腰來詢問,“要不您回去休息吧?”
薛凌風搖頭。
餘凡看了看他,又接着說:“我知道您捨不得他,但是犯下這樣的重罪,必死無疑,不如不要看了,省得鬧心。”
“我沒事。”
薛凌風看了看他,又轉頭看着李玉白,他是莊裡的大護法,也是掌管莊裡律法規則的人,“時辰是不是到了?你讓下面的人都給我閉嘴。”
李玉白還沒開口肅清,站在刑臺上的霍君倒是先吼了起來,“吵什麼吵?說完沒有?!都給我閉嘴!”
莊裡好像人人都怕這個沒有人性的四護法,再沒一個人敢開口,大堂裡瞬間安靜得可謂鴉雀無聲。
霍君吼完之後,扭過頭來看着高臺上的李玉白和薛凌風,薛凌風冷冰冰的望着他,大概這個霍君是在數算着時間,真的是一刻都不耽誤。
李玉白看了看安靜下來的衆人,上前一步,高聲說道:“時辰到——”
“據本殿律法以及千影門門規,凡是有泄露莊內機密者,凡有背叛出逃者,凡有勾結外邦者,一律以死罪論處,若爲影衛,則罪加三等,需去衣受刑,刑畢方可處死。”
李玉白剛剛說完,霍君便對着雙飛解氣的哼了一聲。
轉而又回頭對着李玉白道:“大護法,此人既然是千影門的影衛,受什麼刑是不是也該由千影門來定奪?”
李玉白點點頭,“是影衛的話,自然是由霍大人來選刑。”
“既然如此!”霍君對着在臺下的下屬一伸手,“拿來!”
一個下屬戰戰兢兢,飛快的送上來一本刑冊,上面記載着千影門的各種刑罰。霍君熟門熟路的翻到倒數第三頁,走到高臺下面,遞到薛凌風的桌子上讓他過目。
“這是按律法上的規矩辦,請莊主和李大人過目。”
薛凌風看了霍君一眼,又掃了一眼書。看過之後,他把書拿起來,又起身從高臺上面走下來,走到霍君面前盯着他,但卻又是對李玉白說道:
“李護法,你是不是還有一條規矩沒有說?”
李玉白看着薛凌風和霍君,在腦海裡飛快的回想了一遍,“屬下不知,請莊主相告。”
薛凌風盯着霍君笑了笑,霍君看着他不明所以。
“李護法,你是真忘了?蟠龍山莊裡的規矩,我若替他受刑,是不是可以免他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