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都之途
‘雨後煙景綠,晴天散餘霞。’
從蘇安城一路行來已有半月之久,可路程卻是尚未走出多遠。出行不過數天,便被突然而至的滂沱大雨阻在了鄉間小棧。陰雨連綿,幾日不絕,讓人心裡也不禁漸漸泛起了幾分焦躁。昨日午後終是天光放晴,未再多作耽擱,一行人便匆匆打點了行李繼續上路了。
沒想到一路行來,卻是遠山翠林,鮮碧如畫。
探頭望着雨後官道兩旁淬洗的鬱郁蔥蘢的林木,感受着空氣裡靜謐飄蕩的芳草清香,幾日來堆積的沉鬱煩悶也不由隨着那雨煙雲霧淡淡而消散……
“公子,前面有間茶寮,要不要暫時歇息一下?”莊實一手架着馬車,一手擡起指着路邊,大聲詢問着道。
我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見一露天茶寮隱在前方不遠的大簇樹蔭下。趕了半日的路,也確是顛的有些乏了,便點了點頭,“就去那裡歇歇吧。”
茶寮不大,生意卻是很好,坐着的大多是些往來的客商,三三兩兩地圍了十幾桌。我尋了個角落的空桌,喚過小桃和莊實一起坐了。
這趟出行我只帶了小桃和莊實二人,依然兩馬一車,與那日去法光寺沒什麼不同。不過,此次一路行來都是走的官道,往來行人繁多,自是不必擔心安全。
叫了一壺清茶,清清淡淡的,沒什麼味道倒也清暑消渴。略飲了幾口,我放下茶杯,輕倚着桌沿一面徑自閉目養神,一面側耳傾聽着周圍幾桌商客談論的逸事遊聞。
“哎,這雨竟下了這麼久,耽誤了這麼些時候,此趟怕是虧定了。”緊臨的一桌剛坐下的一行人中有人出言大嘆,在一片碎碎的嘈聲中入耳格外清晰。
“比起潯口一帶的百姓,這點損失又算什麼。”另一個較年長的聲音接道。
“我就說這雨下的邪乎,準沒好事!這次不知會有多少百姓遭難!”一道略粗獷的嗓音揚起,嗓門卻是大了些,一時間整個茶寮都靜了下來。
我亦不禁心中微驚,潯口百姓,難道……
擡眼望去,那一桌四周已是陸續聚集圍攏了好些人,都紛紛追問着剛剛那句話的原由,僅餘幾個未離座的也都滿面好奇地端望着那裡。
“大家還沒聽說嗎,這幾天洧河暴漲,潯口已經決堤了,淹了足有十幾個村子……”大嗓門的聲音再次揚起,一句話讓整個茶寮瞬間炸開了鍋,衆人七嘴八舌的議論開來,更有幾人則是滿面焦急地不停追問求證着。
我亦不由深蹙起眉,潯口決堤,附近十幾個村子,萬頃良田怕是一息之間盡成澤國,數萬百姓將流離失所……
“當然是真的,我們前天離開泯城時,那裡已經涌進了不少逃難的百姓……”
沒有心思在聽下去,我起身快步走出茶寮,“莊實,去泯城。”
既然碰到了,那麼無論能否幫上一些,我都想去盡力做點什麼。那種慘劇便在眼前發生,而你卻只能束手無策,什麼也做不到的無力感,我不想這麼快就再嘗一次。
從此處到泯城不過兩日的路程,一路急行,第三日午後我們便趕到了那裡。
進到城中,卻是沒有感到絲毫難民擁擠、物價轟漲的氣氛,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羣中也未有見幾個衣裳襤褸、面帶愁容的人。我不禁微感疑惑,待尋了人問過方知道,大部分精壯的難民都由泯城縣令親自帶往城南五百里處的一片荒地開田造屋,剩下的一些老人與婦孺則統一暫時安住在了城南的兩座大院子裡。
好個雷厲風行、躬親爲民,這位縣令大人倒不失爲一個能吏,我不由在心中輕贊。
依那人指的方向沿着街道往南而行,繞過兩個巷子,直走到最深處方見兩間相鄰的院落。這裡位置很是偏僻,附近已沒有其他人家,院子也有些陳舊了,但佔地卻是很廣。想必便是臨時安置難民的地方。
吩咐了莊實先去剛剛經過的悅欣客棧定下房間,我與小桃帶了醫箱和一些銀錢向裡側那間緊閉的院門走了去。
門方敲了兩下,便‘咣噹’一聲被人由內急推了開來。
門後站着一三十許歲的婦人,一身破舊的羅衣布裙,稍顯憔悴的面容上神色間滿是焦急。她飛快地打量我們幾眼,看到小桃手中提着的醫箱,不禁略微舒展了神情,欣喜地看向我:“大夫?”
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還沒來的急說什麼,便被她拉住袖子直向院子裡帶去,“大夫,您快來看看,我家那口子昨兒用過藥後也沒見好轉,夜裡更是發起了高燒……”
聽這婦人的話語和口氣,想是將自己錯認了什麼人,不過這倒也無所謂,既是有病人待診,最要緊的當是先趕去醫治。沒有多說什麼,我疾步跟着她一路往院子深處走去。
這所院子的確很大,前後三進,裡裡外外加起來有四十多間房,可是要容納下數千的難民,卻還是過於擁擠了些。院子裡原本的兩個花園和一些空曠的地方都臨時支起了很多軍用帳篷,一路走過,看到不少的難民坐在帳篷邊,果然都只是些婦孺與老人,她們衣衫多少帶着破損,神情也略含愁苦,不過面色看上去倒都是還好。
跟着婦人直走到最裡面一排房前,那婦人推開其中一扇房門,未待多說便小跑着衝了進去。我稍頓了頓腳,只站在門口向內環視了一眼。
房間很寬敞,除了正中的一張大牀,再無其它傢什,只是左側靠牆的一面間隔着鋪放了七八張席子,每張上面都躺着一人,而那張大牀上更是橫着躺了足足四人。晌午充足的陽光透過右側兩扇格窗漫射在屋內,映的房間一片明晃。站在門外也可以清晰的看到這些人臉上憔悴蒼白的面色,看來這幾間正房卻是專安排給一些傷病住的。
房間內除了十餘個病人,另還有幾個婦人散坐在一旁,不時地幫着衆人端水擦汗,看見我走進,都紛紛站起身來,滿臉急切又期許地望向了自己。
我對着衆人微點了點頭,“大家放心,在下自會盡力的。”
大致看了一下,應是牀上的四人病得重些,其中數那位婦人的丈夫病況最爲嚴重,其渾身滾燙、頭滲虛汗,甚至已神志不清陷入了半昏沉的狀態。
仔細地查看了一番,他身上除了左腿關節偏上的位置包着厚厚幾層繃帶,其餘幾處都只是一些輕微的擦傷。沒有猶豫,我直接動手拆開了包紮,果然見傷口四周已經紅紅腫腫,有的地方甚至已流有膿水。
好在還來的及,如果在晚一些這條腿怕是就保不住了。我略舒了口氣,回頭對一直站在近旁,緊張地望着這裡的婦人道:“這位……大嫂,麻煩你去準備一鍋開水,再找一張席子與些簾布或衣服將這裡隔起來。”傷口周圍的腐肉須用刀割除,這樣的場面實是沒必要讓太多人看見。
“哦,好,我……我這就去弄。”那婦人一面應着一面忙不迭地腳步略顯些慌亂地往外趕。
“周大嫂,我們去幫你。”其他幾個婦人紛紛上前扶了她一起匆忙出去了。
“小桃,你去藥房抓幾服退熱的草藥,就是我平常開的那種,你都記得吧?”我轉身對站於身側的小丫頭吩咐了一聲。沒有紙筆寫下藥方子,也只有讓這丫頭去一趟了。
“記是記得,只是……”小桃遲疑着一臉的不放心,“公子你一個人在這裡……”
“有什麼關係?你快去快回,這人燒的很重,拖不得太久的。”
“那,那好吧……只是公子你一個人,可要小心着些。”
我點了點頭答應着,心中卻不禁頗爲無奈,這丫頭自從法光寺一行回來,不知是否被驚嚇得很了,如今凡事做起來都是小心翼翼的。
看着小桃猶自不情願地出了門,我好笑地搖了搖頭,蹲下身徑自打開一旁放着的醫箱。從內取出一方乾淨的棉布平鋪於地,再將要用到的器具藥物一一仔細地擺放在了上面。
這些東西可都是自己花費很多心思弄出的。好比這些大小不同薄而鋒利的割刀及縫合用的針線,又如那嘗試了無數次才提純出了一些的酒精,還有這特別以羊腸皮縫製輕薄柔韌之極的手套……這箱裡的所有,可謂是自己耗了幾年的心血所集了……
“大夫,水燒好了!”
周嫂和幾個婦人擡着一鍋熱水走了進來,“還有席子和這些衣服……您看看還有什麼需要的,儘管吩咐,我們再去弄來。”
“沒什麼了,你們把席子鋪在這裡,”我指了指右側光線最是充裕的地方,“把他平方在上面,再將衣服圍掛起來便出去吧。”見周嫂仍一臉擔心的樣子,我安撫地衝她笑笑,“放心吧,他不會有事的。”
這樣的小手術其實很是簡單,不過是割除腐肉,消毒,再縛上傷藥從新包紮起來。傷口不深,甚至不需要縫合,沒有花多少時間便弄好了。
將器具簡單地收拾在一邊,洗淨了雙手,我走出門來,對圍上來的衆人笑了笑道:“沒事了,你們可以進去看看。”
衆人皆是面現喜色,紛紛道過謝,急急地擠了進去。
我獨自在門外又等了片刻,才見小桃那丫頭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上前接過一個藥包打開看了幾眼,見沒什麼問題,我方進屋遞給了周嫂讓她拿去煎好。
“小桃,你也跟去看着,”轉過頭,我看向一旁剛順過了氣的小丫頭:“順便把那些使過的器具用沸水煮了。”
“哦……”小桃撅着嘴應了一聲,卻也寶貝似地小心捧了器具跟在周嫂後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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