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偶遇
第二天一早,我便帶了小桃和莊實駕着馬車出了王府。
在城郊轉了一天,連午膳也是在郊外的一處茶寮裡簡單用的。不過到底是沒有尋到那處花林。
好在我對此也沒有多少執念,尋到與否也都沒什麼所謂,便權當是郊遊賞景了。
晚膳時回到王府,徐管事早已等在了那裡,稟說午後湛盈婷與崔媛歆來王府裡尋過,等了一個時辰方回去了。讓我不由在心裡好是道了聲僥倖。更是決定以後的幾日還是都少留在這王府裡的好!
隨後連着幾天,我亦都早早起了身,駕車出府。或是遊賞於城內的各處景緻,或是兜轉在城郊的一片小山包裡,趕巧幾日裡天氣陰爽,倒也隨適愜意的很……
“公子,今日還要出城嗎?”
馬車已經駛出了外城的城門,小桃這丫頭方纔後知後覺的抱怨着,“那片山包都快被我們走個遍了,依奴婢說,不如直接找瑄王爺打問清楚的好。”
“你若是煩了,大可自己留在王府裡。”我側躺在馬車內舒適的軟榻中,眼也未擡地懶懶接了一句。
“奴婢只是隨便說說嗎,又沒說不願出城。”小桃坐在一側幫我搖着扇子,聞言悶聲回道,“去哪也好過留在王府裡。若是碰到公主或是那崔二小姐再來府裡尋公子,奴婢可應付不來!”
那日之後湛盈婷倒是沒在來過王府,反是崔媛歆自己登過一次門。說是公主出不了宮門託她來交待一句的。不過這傳話的小事又何時須勞尚書小姐親自來做了,一番話顯然不過是託詞罷了。
這崔媛歆來王府,想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這想見之人定然也不會是我了,只不過,結果都是一樣見不到而已。
“那就別抱怨了。去告訴莊實,到了前面的岔口,將馬車趕去了南面那片沒去過的小山裡。”
“噯?那片山包不是在西面嗎?這個奴婢可還是記得的。嗯……公子,你今日這是不打算再去找了?”
“不是剛抱怨過麼?這會又這麼囉嗦。”揮了揮手示意她快去傳話,我微微翻過身將頭更深的埋進軟軟的枕墊中,繼續着每日馬車上的補眠。
小丫頭有些話說的倒是沒錯。那處花林幾日也沒尋到,倒是那一片大大小小的山包幾乎已被自己和小桃踏個遍了。也沒必要特意再去那裡轉什麼,不如索性改去一些尚未到過的地方,說不定反倒能見到另一番別樣的美景呢。
馬車停在了一座陌生的矮山腳下。是座一眼看上去尋不出任何特色的小山包。
這四周衆多的矮山綿延成片,漫眼都是同樣的綠色。除了每座山的形狀多少不同,再看不出什麼區別。可是,每當親身融入其中時,卻又總會發現些許與別不同的美。
依故留了莊實守着馬車,我與小桃簡單帶了些清水點心,覆在身上撒了些驅避蛇蟲的藥粉,便隨意選了個方向上了山。
都城西郊這一帶都是大大小小的山包環繞。景緻雖說不上有多秀麗壯美,但漫山的蒼翠、鬱郁蔥蘢,混着泥土和草木地松香,卻也令人心曠神怡。只可惜都城的百姓似乎對這些野景沒多少興趣,這一片小山包顯然是鮮少有人問津。
少了足跡,自然也根本沒有什麼山路可循。我與小桃便只隨意的揀着一些草莖稀疏的小道一路折轉着繞上山,不時還要做些記號以免迷了路。
一路欣賞着沿途的點滴風光,醉心於那種自然地山野情韻中,兜兜轉轉,不覺間便已走的過深了。轉頭望了望四周,我稍頓住了腳,只怕繼續走下去會迷了方向,便想着就此迴轉下山了。
回過身,我正待回喚過小桃,開口間,卻忽而微察竟有幾縷淡淡的幽香隨風撲鼻而入。
“咦?”深深的呼吸了一口,真的是花香!
要知道這些山上雖是草木茂密、灌木叢生,可卻甚少能看見花叢的影子。至少除了與湛璟瑄去過的那處花林,幾天裡轉下來,都再未有見到過的。
“小桃,你跟着我。”辨別了一下風吹來的方向,腳步一轉,我轉身快步向另一側小道行去……
望着眼前的景色,一瞬間我幾乎忘記了呼吸。
想不到這片山叢深處竟真真藏有這樣的美景——
一片開闊而平緩的山坡凹嵌在四周繁盛的松木、灌叢之間。五顏六色的野花鋪漫成甸,漫坡開放於其中,宛如雲海疊浪般隨風翻滾、綿延而望不到邊際。香氤氳、舞迷蝶,彩漫瀲灩、婀娜搖曳,熠熠陽光下放縱恣肆般漾起片片五彩炫目的璃光……
不知就這樣癡癡而望了多久,直到小桃一聲興奮的高呼聲響在耳邊,我方斂回了癡醉其間的心神。
“好漂亮啊!公子,這就是你說的那處花樹林吧?”
“你也會說是花‘樹’林了。真是笨丫頭!”我好笑地回身敲了她腦殼一記。
“不是就不是嗎!”小桃跳開了一步,一手揉着頭,“難道那處花樹林會比這裡還美麼?”
“嗯……”我凝眉認真想了想,“各有千秋吧!若說起來,這世間的美景又何止萬千。只是想不到這樣不起眼的小山羣中,便已藏着幾多的人間仙境。”
想尋的雖未尋到,卻誤打誤撞間讓我們轉到了另一處幽境,這算不算得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呢?
“可不是,這荒郊野外的地方竟也有景色這麼,呃……”小桃皺着眉似想尋個貼切的詞,可磕巴了半天到底放棄了,“嘻,這樣的野景,奴婢還從未見過呢。”
“以後,總還會有很多機會的。”我意有所指低聲唸了一句。見小丫頭雙眼疑惑地轉了過來,不由輕笑一聲,帶過了話,“我們再走近些看看吧。”
探手揀了幾枝色彩各異、婀娜討喜的花枝捧在手裡,回身卻看着小桃那丫頭不知何時懷裡已是堆摞了滿滿一大捧。
“你這丫頭,”我好笑地捏了捏她的鼻子,“還不跟上了,我們上那處斷崖去。站在那裡,應該恰能看得到這裡的全景。”
左側山壁聳出一處斷崖,不是很高,看上去也不很陡峭,角度卻剛剛好。
“好啊!”小桃順着我指的方向扭頭看了眼,歡呼一聲,也不待我應聲,當先便向那裡跑了過去。
這丫頭!抱着那麼一大捧的花,也虧的她還能跑得這麼快!
好在這處斷崖平緩,確是容易行走。雖間中多有灌木覆蓋,倒也不至完全遮了路面。不過盞茶的功夫,我與小桃便先後上到了崖頂。
“公子,我們還是下去吧!”
不過剛剛轉上了崖頂,我還未及得仔細看上一眼,便見先一步上來的小丫頭急慌慌地由崖邊返身跑了回來,臉色也微微泛了白。
頓住腳,我側過頭詢問的看向她。這丫頭平日對些蛇蟲鼠蟻什麼的就從沒見怕過,或者說,凡是比她弱小的,這丫頭對上都不會怕。想這山上也應沒什麼東西嚇得到她吧?怎麼這一會功夫臉色都變了?
“那,那裡……”小桃伸指點了點身後,結結巴巴地完全不知所云。
搞什麼?側身繞過小丫頭,我邁步向崖邊踱去。與其等那丫頭將話捋順了,我還不如自己到近前看個明白。
繞過高大繁茂的灌木叢,一角青色的石碑突兀地恍入眼簾。我不禁微頓住身,瞭然地回頭看了一眼站在原地未敢再走近半步的丫頭。
這丫頭正在那裡不住地轉着圈圈,一臉苦惱的樣子。看樣子正猶豫着是要過來叫我還是乾脆獨自返身下去了。呵,早知道這小丫頭怕些個神神鬼鬼的。可這裡不過孤墳一座,又何至便怕成了這副模樣?
沒有理會那丫頭,便讓她在那裡獨自轉個夠好了。轉回身,我略微放緩了腳步,輕聲走近那座墓碑。
這算得是一方簡碑了,藏青色的石面沒有任何雕嵌亦無絲毫裝飾,只簡潔而清晰鐫刻着七個遒勁剛韌的墨字‘愛妻雅兒之衣冢’。
字是用刀劍刻上的,筆筆深刻仿似要穿透石碑一般。而每一筆每一劃間,盡透的仿似無盡的悲愴與思念,讓我這素不相識的路人即便單單是這樣看着亦不禁體會到其中深刻的感情。
究竟是怎樣深沉的情意呢,會讓人如此刻骨銘心?微蹲下身,我伸指沿着字劃的筆跡輕輕拂過。一時間竟不由對墓中的女子禁不住的浮起幾絲好奇。
將手中的一捧野花輕放於墓前,我側過身轉頭望向僅一步之遙的崖外。
果然啊,於這裡瞭望那一片花海方是最美的……
這裡應該是屬於那二人獨有的空間吧?也許藏有幾多獨屬於他們的故事與回憶……
輕輕吁了口氣,我起身緩緩彎腰對墓碑拜了一禮,回身向來路轉去。
“公子,我們這可是回去了?”小桃遠遠迎上了幾步,貼着我的耳朵輕聲問着,仿若生怕驚到什麼似的。
“走吧!”我輕彈她腦門,將之拍遠了一些,“小桃,公子我最近可是越發覺得你這丫頭不中用了。”
“什麼呀,這怎麼能說是奴婢不中用?”小桃不服氣地反脣道,“難道公子就不覺得這荒無足跡的地方立着那麼一座孤墳很是滲人的嗎!”
“笨丫頭!”懶的與小丫頭解說這其中的那分苦心深意,嘆息地搖了搖頭,我略加快了步子繞過這丫頭,徑自往崖下走去。
“公子,你等等奴婢啊!”小桃立時慌地忘了再回嘴,急聲叫着撒腳追了上來。
下到崖底也未再多作停留,我與小桃一路尋着來時做的記號便這般沿原路而回了。
一路上,我仍是會不時想起那矗望着一片花海的墓碑以及那碑上蒼勁而深刻的字痕。小桃這丫頭也未像來時那般唧咋地說個不停,好似真的有些嚇到了,一臉心有餘悸的樣子。
這樣各浸所思、靜默地走着,轉了半程時,耳邊卻忽地聽到一縷嗚咽般的簫聲隱約傳來……
——這山上竟還有人在?
微微有些怔愣,我不禁頓住腳步凝神側耳細聽,這縷簫聲好似是由剛剛那片花海之處傳來的?
“小桃,我要回去看看。你不必跟着了,等在這裡就好。”不知是被這幽咽的簫聲所吸引,還是禁不住對那築碑之人的幾許好奇,這一刻我竟未作多想,只想再轉回去看個究竟。
“啊?公子,你還要再回去?那奴婢……”
“你安心等在這裡便是,我很快就回來。”揮手打斷了丫頭絮叨的話,也未等她再多說什麼,便急急轉身折返而去。
一邊注意着腳下的山路,一邊仔細地聆聽着那越漸清晰的簫聲。低沉幽轉的曲音,蕭瑟而蒼涼,凝着濃重的仿似化不開的悲傷與深遠的卻無從訴說的思念。那麼深、那麼沉,讓聞者亦難以自禁的隨之動容而落淚。
將步子放到最輕,一步步重又邁上那處斷崖。
蹲身躲在一籠茂盛的灌叢後,我擡手拭了試不覺間竟已些微模糊的雙眼,凝目向那崖邊望去。
清寂的孤墳前,一男子執蕭而立。一襲玄色袍衣,墨色長帶束髮。頎長的身影混融於落日的徐徐斜暉中,幾許寂落悵然。
觀其年紀應不出三旬,五官英挺而清俊,稍顯儒雅之相。可眉梢鬢角間難掩的風霜磨礪卻又爲其添了幾許刀劍般的鋒銳與沉石般的堅毅,於一身書生俊雅中更透出一股縈散於身的凜然威嚴。微攏的眉川間深刻着一絲仿似化不開的沉鬱,帶着一抹淡淡的滄桑,更顯了周身幾許內斂沉煉的氣質。
這樣的男子不用猜想也可知必是天之驕子、人中龍鳳。不知究竟是怎樣的女子會讓其如此傾心相付、殤情而不忘……而能得一傾心之人如此全心相愛,這女子又是何其的幸運呢。
‘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如果可以相伴白頭他們應該會是一對偕伴紅塵的神仙眷侶吧?只可惜……
禁不住心頭一絲惋惜,暗自喟嘆一聲,我悄然返身下了斷崖。
再次望了眼那片絢爛的花海,殷霞斷靄、映染如洇,落日斜暉下竟別具了一許悽情的蒼美。耳邊仍一遍遍迴旋着那同一曲悵然而催淚的簫聲,幽幽咽咽,散蕩在空寂的小山間……
想不到這世間竟真真有如此癡情的男子!
或許,在那些更多我所沒有見到的地方也會有許多真摯動人的感情吧?可是……這樣的感情相泯與這世間的形形種種、紅塵疊丈,終是太少太少了。要怎樣的幸運纔會遇到其中點一?至少,我從不會奢望自己能有這樣的運氣!
終究是,無慾則無求,逍遙自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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