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曲聲
到得寢殿時,皇后午睡方起,正倚在案邊金紋紫漆的檀木榻上翻看着書冊。待我們見過禮,坐起身笑着揚手道:“行了,都坐吧。”
說着又轉頭對站在她身後爲她揉捏着雙肩的萍兒道:“去吩咐膳房將哀家一早讓備的百合雪蓮羹端來。”
“是,奴婢這就去。”萍兒笑着應了,起身出了房門傳話。
這封禁解了後,當初寢殿裡被皇后下令散出去的那些宮人也自都回了原值。只是素日裡近身服侍的兩個大宮女卻都還病養着,令派上的幾個皇后又不喜,這身邊便依然只留了萍兒一人近身侍候着。
“瑄兒今日沒有與你們一同來麼?”皇后微有詫異地問道。
“皇兄午間有事吧,過後會來的。”湛盈婷坐至皇后身邊的榻上,接了萍兒剛剛的活,一邊雙手揉捏着一邊嘻笑着接言道。
“哦,”皇后輕拍了拍她的手,點了點頭,看了端坐在一側的崔媛歆一眼,意有所指般笑道:“也好,你們便多坐些時候,也好陪着本宮說說話。”
“娘娘,公主與崔小姐特來探問,草民實是不便打擾。這便爲娘娘請了脈,便告退了。”我側身站在一旁並沒有落坐,待皇后停下話後立時上前躬身稟道。
“偏你這孩子如此多禮。”皇后微搖了搖頭和藹地笑道,看着我的目光當真便如看着孩子一般,“這羹還是照了你列的單子做的。本宮嘗着好,才叫人多備了些。你等下也一同用些,不必太過拘禮。”
“娘娘喜歡就好,這羹確是有些清咳潤肺之效。”我笑着應了一句,復而轉過話道:“草民多謝娘娘的賜食。只是幾位太醫尚在偏殿等草民研議藥方,實不便久留於此。望娘娘見諒!”
拜託,我可不想在這樣的環境下多待哪怕片刻。前幾日有湛璟瑄在時,我尚是請脈後便即告退。今日這樣,自是更不想多停留了。
“便讓他們等好了,本就是強取了別人的東西,便是讓他們等上幾個時辰,還敢有什麼埋怨不成!”
未待皇后開口,坐在一旁的湛盈婷已語聲忿忿地搶過了話。
“婷兒!”皇后側頭淡淡望了她一眼。湛盈婷立時住了口,撒嬌般地努了努嘴。
皇后似有所思地看了看她,又轉目在我面上睃了一眼,微微頷首,伸臂輕搭於案沿,“既然如此,便依你的意思。”
爲皇后請過脈,又簡單交待了幾句,我便匆匆告退出了房間。轉身而出的一瞥間看到湛盈婷很似不開心般撅起的嘴巴和皇后那若有所思的目光,不由好一陣頭痛。
也許皇后也早有所覺了吧,也不知道她會怎麼想?還有崔媛歆……許是心裡始終有些擔心露了身份,和她相處得近了,總讓我感到很不舒服。
唉……看來這入宮之事日後還是能免則免的好。皇后的病如今已算得上康愈了,剩下調養的事有沒有自己在也都沒什麼所謂。那些方子今日更是已都交待清楚了。恩……也許我也該與皇后提出請辭了。想來,這也會是她所願見的。
出得房門,迎面正遇上了萍兒帶着兩個端着托盤的宮女走了過來。見到我,萍兒微頓住了腳,笑顏問道:“林先生不用過一碗羹湯再走嗎?”
“不了,多謝萍兒姑娘了。在下急着去偏殿不便多耽擱。”我亦笑了笑。這萍兒怕是我在宮中唯一能輕鬆言談的女子了。
“哦,那奴婢也不多言了。不過林先生等下前殿的事忙過,能否再來此一趟呢?”萍兒對我微拱了拱雙手,求懇般道:“奴婢按着先生給的方子試做了幾道藥膳,卻不知對也不對,想着讓您幫着看看。”
“呵,不過小事,等下我過來幫你看看就是了。”我低笑一聲,點頭應了。
“那奴婢便在此謝過先生了!”萍兒躬身輕施了一禮,一臉盎然的笑意,“等下先生來了,叫個宮女進來喚奴婢一聲便是了。”
“好。”我微微頷首應下。萍兒這樣說想是也看出我不願與那屋中的幾人多有接觸了,果然稱得上是蕙質蘭心。
到了偏殿見了幾位正圍在一起討論的太醫,便被他們一連追問了好些問題。畢竟這些方子都是我前世記憶所得,是現代幾千年醫學中總結而來的。難免有些地方會超出了這裡的理解。
坐下來一一以我所知的儘可能地答了他們,又一起繞着方子仔細研討了一番。
方子上的藥物名稱我已按着這裡的叫法做了修改,有些沒有的藥物我也都儘量找了藥效相近的替代。不過有時反而他們會提出幾種更好的配法,效用甚至比原本方子上的更好。聽着他們各抒己見,往往我也能從中學到很多。
這麼一番討論,待結束時,不覺間便已過去一個多時辰了。
不知道湛璟瑄是否已經到了,這個時辰幾人可是已經散了?
幾位太醫告辭離開後,我一人獨自坐在偏殿一邊端了茶盅慢慢輕啜着,一邊在心裡默算着時間。一盅茶一連續了三遍,方起身緩步踱往寢殿。
沿着長廊漫步而行,穿過花廳時,我卻隱約間忽聞一縷琴音飄然傳來,泠泠嫋嫋、流瀉滿園。
心下不由有些好奇,我稍提了步子,聞着琴音、沿着迴廊,這般循聲一路卻是到了皇后的寢殿門前。
“林先生,您可是要面見娘娘?要奴婢現在去通稟嗎?”守在門前小宮女的問安聲讓我自琴音中稍回了神。
搖了搖頭,我指了指耳朵又將食指豎在脣前。那宮女明白地點了點頭,便重又退回了門前垂頭靜默而立。
我放輕了腳走到門的另一側,微闔了雙眼靜心聽着房內傳出的錚錚之聲。
琴音跌宕、激昂慷慨,起承轉合間迴旋跌宕,聽得出操琴者技藝之高超。料來,定然是出自琴冠天下的崔府二小姐崔媛歆之手了。
說起崔媛歆的琴藝,早在六年前便已是閨閣中聲名鵲起。如今,更是琴動都城、盛名遠揚。
有不少好樂之人將其瑤琴與柳娉嫣的琵琶,共列爲天韻仙音。雖說將尚書千金與青樓名妓相較,在士人看來言語頗失荒唐。想來既是崔二小姐本人知道了,怕也只會是一番氣怒。不過,無論如何,總可從中看出這二人於樂藝一途,已是遠遠凌於衆女子之上了。
柳娉嫣的一曲琵琶我已有幸聆聽,想不到今日更是能巧聞這位二小姐的一曲琴音。
仔細聽這曲子,風格與柳娉嫣的卻是全然不同。如果說柳娉嫣的琴曲婉約悠揚、纏綿悱惻,似風月清雅。那麼崔媛歆的這支琴曲便是激亢高昂、迴腸蕩氣,若海天蒼闊。本也是各有千秋,難分軒輊。只是……細細品來,我卻總覺得這曲子裡似少了一點什麼。
呃……要說,以着崔媛歆的性情,本就不適合彈奏這樣大氣豪放的曲子吧?
記得從前,她也只是喜歡彈一些清音雅曲。冷傲清泠,隱隱透着幾分俯瞰衆生的味道。明明那樣的曲韻才最適於她,可其今日卻偏偏反其道而行。難道,是全然爲了迎合某人的喜好?
可是,情不盡而曲無魂,相較起來,反而不如了柳娉嫣真情盡覆的一曲琴心。
而且,我真的很懷疑這崔媛歆是否真的瞭解了她那意中人?
這曲中,雖有粼光劍指、鐵騎槍鳴的昂揚,卻沒有仗劍憑酒、斜舞疏狂的豁遠;雖有遠山迷漫,碧波橫臥的蒼闊,卻沒有驅風駕日、醉臥山水的悠然。
這樣的曲子,真能入了那個傢伙的心?
暗暗搖了搖頭,我轉過身,興趣索然地想着離開尋了一僻處等着萍兒。只是擡腳間,驀地,卻又聽到琴曲中隨之嚶然轉起了一縷簫音。
收回方擡起的步子,我微屏了氣息復又凝神側耳細聽。可是,卻越是細聽越是禁不住地蹙了雙眉。
這簫聲稱得上清越流暢、飄逸悠揚,可卻只是那般不疾不徐地隨着琴音流轉。高低時緩、承合迴轉間完全是隻簡單地配合着琴音的節奏,非但沒有將琴曲中的不足彌補、宣盡曲中未盡之意,反而隨了琴曲一起將之盡掩。
搞什麼?
想來這吹簫之人定是湛璟瑄無疑了。可是,他不會只是這樣的水平吧?
即便我從未聞過他的簫聲,卻也聽得出,這完全是沒有盡心麼。雖然這一曲聽上去好似琴簫配合得完美無缺。但若解其爲人、知其本性,便一聞可知這曲子根本沒有盡舒其胸意。
崔媛歆彈不出那曲意還可理解。可湛璟瑄也吹奏成這樣,若不是有心屈意相和,那便完完全全是敷衍了事了!
技藝如何純熟精湛,曲調如何跌宕優美,這樣未盡全意的曲子,聽上去終是讓人覺得怪怪的。我更是沒有什麼興趣再聽下去。想了想,索性轉身離開,邁步到了殿側的小花園內。
本想着待人散之後再去尋了萍兒。
可是直到曲聲漸歇,又足足坐等了大半刻,卻仍是不見寢殿內的幾人離開。
唔,看來今日是不便再見萍兒了。
輕嘆一聲,我走回門前,喚過守在一旁的宮女,讓其等下爲我於萍兒帶話。便推說今日已晚,尚有瑣事於身不便耽擱,明日定與她試過那幾方藥膳。
這樣交待了一番,我復擡頭望了一眼那與室內相隔的懸垂於地的翠玉珠簾,微頓了頓,便轉身匆匆離了寢殿,直出了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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