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
雪飄風寒,呵氣成霜,已是歲末隆冬時節。
皇后大喪七七之祭已過,宮中上下也已復如往日。而都城之內,色、樂、嫁娶等一切禁令更已撤除。如今,家家百姓皆在爲了即將而至的年節忙碌喜慶着,整個都城更是一掃了兩月以來的沉悶。
而這兩個月裡,我倒底是沒有進了宮去。依二哥與璟瑄之意,是便藉着那次挾持之事而佯病臥榻不起,只居養於王府深院之地。
每想到那一日的事,便不由的想到石室轟塌的那一瞬……只是差了一息,只若再慢上一息的時間,自己還有璟瑄便真的是要同葬身在那堆亂石下了。而那個明豔而驕傲的女子,在她闔下眼的那一刻,也許便已完全是將我們同看作死人一般了。而那一刻,她可又是否真的即可瞑目了?
湛璟瑄依我相求倒底是將此事壓了下來,也沒有因此事而追究於崔家。不過,到最後他還是尋了崔老爺職務上的疏忽將其官將了一級,雖仍於都中留任卻也少了大多的實權。
我於暗處曾見到過崔老爺一面。那個富態而不失了幾分儒雅的男人,如今看去卻仿若一夕間蒼老了十年。看得出,不論是崔媛歆的死還是手中實權的旁落,對他而言都可稱得是太過巨大的打擊。
如今兩月已過,一切也都已過去,一切也都已歸於了平靜。便是大華與北夷的和議也已全部締成,湛璟瑄更是已交代安排好了所有。而與我來說,終於……也當是離開都城之時了。
雪霽初晴之日,四下裡一片純白耀目之色,霧凇霜花、雪帶銀披,茫茫綿延古道……
遙看着帝都那漸遠的城門……在這裡,自己遇到了太多的事,也有太多的人。都城,談不上喜愛與否,卻是永遠值得埋於心底的懷念……
“在想什麼?”低朗的聲音溫溫響在耳邊。
“我答應了盈亭在她出嫁時一定要趕來敬那一杯祝酒。”我笑了笑,收回了凝在遠處的視線轉頭向身旁環擁着自己的人,“也許過不多久,我們就會再回到這裡了。”
“呵,還不知是哪家公子會娶了那個丫頭了。”湛璟瑄聞言低笑了一聲,帶了些同情地搖着頭道,“沒有幾分的本事,到時候怕真的是家門不幸了。”
我輕睇了他一眼,有他這樣說自己妹妹的嗎?雖然……呃,總也沒他說的這麼誇張吧?想到自己剛剛見到盈亭時,那丫頭一身男裝狡黠精怪全不拘格的行止……也許,怕真的是要配個壓的住她的人才能安寧了。只是這樣的人,卻是尋遍了整個皇城也再不多見的了。倒也難怪了皇上會一直盯住那位蕭大公子不放了。
“對了,”想起那位蕭公子,我不由有些疑惑地往窗外張望了眼,“怎麼今日離都,都不見你那位好兄弟趕來送上一程?”
“你是說逸塵?我看……他是怕了你了。”湛璟瑄好似無奈地接了話去,可臉上那絲笑意卻又怎麼看都更像是透了幾分幸災樂禍,“領受過沐秋的大禮,他怕是今後都不敢出現在你方圓百里之內了。”
“呵,我不過是送了他一份回禮罷了。”想到幾日前那位蕭公子喜納柳娉嫣入府之日,自己特意着人送去的那份賀禮,也不由輕笑出聲。
哼,將盈亭丟到郊鄴的那一筆還沒及算,再加上他幫着眼前這傢伙一同算計自己的賬,只是讓他新婚之期洞房內三日不舉,還是看在柳美人的情面上便宜了他了。
想到這裡,我斜睨了眼身旁的這個真正的主犯,伸指輕彈了記他的額頭,“怎麼說,蕭公子勞心勞力幫了那麼多忙,我們總當好生表達下謝意不是。璟瑄兄、說、呢?”
“……沐秋說的是。”湛璟瑄面色微僵地連連點了點頭,“若還有餘下的藥,沐秋也只管都送了去就是。咳……他受得起的。”
極不厚道地將道友一腳踹了出去,那傢伙倒神色自若地捉過我的手在脣角摩挲了幾下,再開口忙是轉開了話題,“不論盈亭那丫頭幾年裡是否真的嫁得了出去,有一句卻是讓沐秋說中了。我們怕是還真的很快就會再回這都城的了。”
“哦?”我正心中暗自好笑,聽到他這樣說也不由眨了眨眼,倒真的被他引起了分好奇,“你是說……”
“恩,”湛璟瑄肯定地輕點了點頭,“父王已是將所有政務及朝權陸續交於了二哥。”
也就是說,皇上即將要正式傳大統於璃王了。那麼之後新皇登基,再之後……最是首要的,自然是要廣選充納後宮了。畢竟,這新皇的後宮也空得太徹底了些。
“二哥他,定會是個好皇上!”我沒有就此多說些什麼,只轉了轉眼珠,又將頭湊近了他耳邊稍低了聲道,“你說,二哥他會不會領會得了那句話?”
“你是說,那句何不憐取眼前人?”湛璟瑄會意地輕笑了聲。他伸臂將我環得更緊了些,低言笑道,“世人各有緣法,日後究竟如何總還要看他們自己了。”
“恩,你說的對。”我點頭贊同,感情的事也確不是身外之人可以插手的。而且這麼多年,萍兒她的心意想來二哥也絕不是沒有半分所覺,便全看他們自己的緣法吧。我搖了下頭不再去多想,只在身後全作了靠墊的傢伙懷裡輕挪了挪身,尋了個舒服的位置窩在他胸前,“那麼,我們是要多久會再次入都呢?”
“也許,不過一年。呵,屆時的盛況我們雖沒必要去湊那份熱鬧了,可私下總是要討了那一罈酒水來。”湛璟瑄微微俯下頭,下頜輕抵在了我發頂微微摩挲着,“這些總歸都還遠着,在這些之前嗎……”他稍拖長了話音,擡指轉過我的臉直望入了我眼裡,“我們是否也當……”難得的一副正色,可惜的是,這話音尚未落了下,身下的馬車卻是明顯放緩了下來。
“啊,已經到了哦。”我輕脫開他的手探頭湊到了窗邊,果見不遠官道旁已是清晰可見的四角方亭。回頭再看着一旁的傢伙一臉垂頭喪氣的無奈之色,不禁掩脣偷笑出聲。
“沐秋,王大哥!”
馬車緩緩在方亭腳下停了下來。方掀開了車簾,便見着車轅旁一張揚起的柔柔明燦的笑臉。
“羅貞,”我忙跳下了馬車,笑着搭過她的手,“可是久等了?”我們的馬車雖是清早先出了城門,可在打發了小桃他們先行離開後,我與璟瑄兩人又於花林兜轉了一圈下來,到這裡反是晚了些。
“沒有了,我們也只是剛到罷了。”羅貞笑着回了一句,攜着我一同往亭中走去。
今日恰與北夷使團同一日離城,羅貞便與我們約在了這城外十里的送別亭相侯,權作是告別吧。
與羅貞笑着互道了幾句惜別,見那丫頭眼角一直不住地往身後瞥着,我輕笑了聲,“羅貞與你王大哥也有話要說的吧,我自行先去見過單王就好。”
看羅貞垂眸低應着點了點頭,我斜睨了眼一直晃悠着跟在後頭的傢伙,也沒理會他暗暗眨眼使向自己的眼色,轉身徑自直往亭中走了去。
方亭內,賀婁伽晟正一人獨自立在亭欄邊。他背身站在那裡,微仰着頭像是正在想着什麼。我稍頓住了腳只靜靜站在原地,看着那一身狷揚肆傲的人,一時裡卻是再次回想起了那日崖洞石室內的情景來……
“單王……”
“沐秋倘若不介意,喚我賀婁就好。”
看着那個轉過身來望向自己的人,我遙遙對上他的目光。相默片刻,不由緩緩揚起脣角,朗然一笑,“好,賀婁兄。”
對於賀婁伽晟,自己心底總有着一種複雜且矛盾的感覺。一面是芥蒂於他牽起的諸多事端,可是另一面,卻又是真心的感激他幾次或明又或暗的相助。就如這一次,我如何也未有想到他亦會隨璟瑄一同趕來。而如果沒有他的援手,我與璟瑄又是否還能夠在那樣的絕境下全身而退呢?
——既然恩怨難清,不若重新相識。這一句稱呼的變換,卻是彼此間都有什麼東西輕輕放了下來,想來,這也正是眼前之人所願吧。
“不論如何,我都是很慶幸與沐秋一場相識。”賀婁伽晟踱步緩緩走近我身前,簡單一語,言到即止,“有一物,我留之已久。此時,卻當是歸還與沐秋了。”
“哦?”我有些詫異地接過他遞來一個漆木方盒,輕輕旋開,卻是不由驀地微怔。
這是……
輕抿了脣角,未動聲色地合上蓋子攏入了袖中,心底這一刻卻是感到了一種在這個人身前從未曾有過的真正的輕鬆。
擡頭迎向那一雙自己曾今從不願亦不敢正視的褐眸,我輕聲笑了笑道,“早聽聞北漠風光別具——長河落日、大漠孤煙,還有那結羣的牛羊、駿馬奔騰……有機會,定是要親眼見上一見了。呵……不知賀婁兄可否歡迎呢?”
“漠北之地,隨時歡候沐秋。”賀婁伽晟輕一揮袖,略薄的脣角勾起依是張揚肆傲的笑痕。
“那我便先謝過賀婁兄嘍。有賀婁兄一盡這地主之宜,沐秋定是不會錯過了這一行的……”
“相信賀婁兄也不會介意多加上在下一個吧?”
未待我與賀婁伽晟再多說上些什麼,耳邊一道熟悉帶笑的聲音冷不防地硬插了進來。
隨着腰間的力道靠進了身後貼上來的肉牆,我回過頭瞪了眼那個一臉故作坦然淡若的傢伙,心中禁不住暗暗好笑——這個傢伙,原也是這般小氣的。
“你我兩次比劍均未得以盡興,我很期待有一日可以真正分個高下。”賀婁伽晟語氣倒是平淡的很。雖然他口中那兩次所謂的‘比劍’都實是沒什麼愉快可堪回想,可這話出口卻也無疑是邀請之意了。
“樂意之至。”湛璟瑄朗笑了一聲,擡手抱了抱拳。
賀婁伽晟輕回了一禮,又側目看了我一眼,也不再多言,轉身帶過一旁怔立的羅貞,直步出方亭騰身跨上了亭腳一匹棗紅色的駿馬。玄衣紅馬、赫赤長麾,自有容姿偉俊、氣勢天成。
“沐秋,王大哥,你們一定要來啊。”羅貞坐在馬身前仍不忘探出頭來向我們揮了揮手,更揚聲疊疊叮囑着,“一定要來,我等着你們啊……”直到聲音再不可聞……
“已是看不到了哦,”耳邊一句酸溜溜的話飄過,下一瞬我視野便全然被一片陰影所遮,“我們可是也當啓程了。”
看着擋在自己身前完全阻去了視線的傢伙,我挑了挑眉,終是忍不住曲肘橫搗去一記,直見那傢伙捂着心口誇張地皺起了一張俊臉,方揚聲笑着回身跑向了馬車。
這個小氣的傢伙……可是,明明剛剛有看到我從賀婁伽晟手中接過的木盒,卻又是沒有多問一句的。呵……
“沐秋好像很開心?”悶悶的聲音緊隨着黏在身後上了馬車。
“當然開心了,多了一個可以相交的朋友難道不當開心嗎?”我揚了揚脣角,也不理他眨巴着眼一臉的委屈相,偏過頭,自顧透過車窗探頭望向了遠處已與使團匯合浩浩蕩蕩而去的車隊。
“說起來,賀婁伽晟真的是一個很好的首領。卻是可惜了……”
“可惜什麼?”
“可惜,是生不逢時。”收回了視線,我從又掩下了車簾,“如若生在亂世,想他必定是一代梟雄。”我是真的覺得賀婁伽晟這個人比起湛璟瑄甚或二哥,都更要適合了那個位置。
“可也正是賀婁伽晟,方看得透什麼纔是最合宜也最當取的。他懂得如何取捨、更明白當如何趨避利害。”湛璟瑄也不知是又想到了什麼,徑自又莫名笑開了懷。他湊過身來環臂將我圈進了懷裡,悠悠道,“只要北夷有他,而大華又有二哥在,這‘世’便永不會亂。”
我點了點頭,可以息止干戈、世享太平,自是再好不過。而也正是因爲知道這些,湛璟瑄方會走的這般安心吧。
“呵,這些已都與我們再無關係了不是嗎?”湛璟瑄低笑了一聲,俯□親啄了下我額頭,“我們此時不是該好好想想要走遍哪些山水的麼?”
“當然。”我笑了笑,仰頭輕咬了一口他側頸,“讓我想想……嗯,這第一站是要去看那江南的小橋流水還是塞外的雪域草原呢……啊,對了,聽說淮江兩岸有道名菜水煮羊,我可是早就想去嘗……”
“呵呵……”湛璟瑄沉沉笑了起來,忽然低下頭含住了我喃喃不住的嘴,很綿很深的吻,直到彼此都已漸漸喘息……
“……哪裡都好,只這第一頂頂要緊的,當要先過府拜見了岳母大人才好。我可是等不得要上門提了親事……”
“提親?咳……”我及時輕咳了聲打斷他的話,壓下心底偷笑,一臉詫異地挑眉看向他,“難道璟瑄兄,還不知道嗎?”
“……什麼?”湛璟瑄一臉的迷糊不解。
“璟瑄兄難道還不知……”拖着長音,我微微傾身伸出食指勾起他的下頜,斜挑了一邊眉梢慢聲道,“你可已是我林家定下的上門女婿哦,我可是早已向二哥提了親,又下足了聘禮的。”
“……”眼前那張俊容上一抹詫異不過一轉而沒,隨即,那個傢伙卻很是誇張地垮下了雙肩,堆起了滿臉的懊惱之色,可是眼中,卻總難掩了笑意點點。
他下巴抵在了我肩頭,貼着我耳畔長嘆着氣,“你與二哥可是和在一起算計着我了。這些什麼時候的事?我倒是一點沒有察覺了。”
“哈……若是要你察覺了,還何來的驚喜呢?”我得意地笑出了聲,又自懷中摸出了那份出行前連夜趕製新鮮出爐的‘家規’一份,抖手在他眼前晃了開,“璟瑄兄放心,我林家家規卻也不多……”
“只要你肯乖兒聽話,”滿意地感到靠在肩頭的傢伙在掃過了一遍箋紙後越來越僵硬的身子,我輕揚起脣角,
136、天高水長(正文完)
體貼又輕柔地伸手拍了拍他的頭,“待你入了門後,本家主自是會好生疼護你的。哈哈……”
斜陽西倚,一縷煙霞飄散在柔和的暮色裡。古道之上,皚皚白雪盡染了緋光瑰色,幻籠如畫。那一駕轆轆而行的馬車,吱呀的車軲聲伴着清快的笑聲一路灑下,漸融進了那一片延伸天地廣闊而遼遠的畫幕裡……
終於……終於是蓋上完結的戳了……
此文拖了這麼久(久得欣子已經說不出口了= =b)期間發生了很多,一路磕磕絆絆~欣子也不多說什麼了,只最最重要的一句——
真心感謝大家一路來的支持~~~謝謝親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