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聞君聲
刺史府這一番大掃便足足用了五日。幾日裡,‘薇蕪院’倒依是平靜如昔,絲毫沒受到府中那份忙碌緊張氣氛的影響。
只是碧雲不在,蓁兒這丫頭要做的事便也多了起來。
說起這丫頭,原本我還有些擔心那天被自己說了幾句會讓她在我面前也難免拘束了起來。誰知不過兩天,這丫頭便恢復本性地依舊在我耳邊嘰嘰喳喳地羅嗦了個不停。
好在出了‘薇蕪院’卻也謹慎收斂了許多,幾日裡去大廚房領取食材也是速去速回沒有與人發生什麼口角,這番長進倒也足是讓我欣慰了。
母親的病終於完全康復是令我最爲開心的。而且經過這一病,母親那心中的鬱結好似也隨之發散了出來,整個人都變的輕鬆了許多。
而我嘛,這幾日無疑過的是逍遙似神仙。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心滿意足地爬起來,用過膳便陪母親聊聊天,亦或是懶在榻椅上獨自看書布棋,品着清香花茶,用着精緻小點,伴着初夏暖暖的熹陽和熏熏醉人的軟風,說不出的愜意悠然……
碧雲回來時卻是帶了些細碎的消息,說是府裡幾日後要大擺宴席以待貴客,而這一番大動作的清掃翻飾也是源自於此。這倒是讓我心中不免亦有了幾分的好奇。
要說我那位刺史父親,放眼整個蘇州,這官做得最高的也便屬他了。素日裡那些大小官員爭相宴請於他還來不及。即便偶爾幾次於府中設宴,也從未見有過這般大肆鋪設的。真不知這一次來的會是怎樣尊貴的客人。
不過,左右這些與我們這‘薇蕪院’是扯不上半絲關係。既然到了現在都無任何人來知會一句,想必這場大宴照例是不需我這個上不得檯面的女兒列席的。
既是仍不用上早課,更沒有閒人煩事來擾心,我自是樂得悠閒。囑咐了碧雲和蓁兒這幾日裡若非必要都不要出了這個院子,免得在這個時候衝撞了什麼,到時怕不只是一頓板子便能了事的了。
只是,我倒也偶爾仍會去那顆常去的大槐樹下看書歇息。不過是想到這樣雜草叢生、荒舊而僻遠的地方,想來那些尊貴的客人縱是怎樣繞也總不可能繞到的。
可又怎知……這世上便偏偏就有這般不合邏輯常理的事。
這日午膳後我照例來到槐樹下,半倚着樹幹愜意地享受着周圍的那份靜謐。可手裡的書冊不過翻了半卷,卻遠遠聽到幾聲隱隱約約傳來的話語聲。待仔細辨聽,那聲音倒像是出自於我那位二姐崔媛歆口中的。
這位天之驕女般的二小姐又怎麼可能會來這裡呢?我心裡不免詫異的很,卻也不由輕輕起了身,緊貼着樹幹將自己全身藏於了樹後。
我可是不想在這裡迎面與她碰上!也還好這顆老槐樹足夠的粗壯,聽辨聲音以她們走來的方向是絕然不會看到藏身樹後的自己的。只希望這位二小姐走近後看到這片幽僻的景色能很符合她身份性子的立刻調頭離開。
可惜,今日看來是註定了諸事皆與願違……
片刻間,那窸窣紛沓的腳步聲已是越至越近,細碎的話語聲也愈加的清晰了。我不禁微蹙了蹙眉,極力放輕了呼吸,越發地貼近了樹身凝神仔細聽着那漸近的話語聲。
“王爺,這裡荒僻的很,實是沒什麼好看的。若要賞景不如去前面園子的好,此時園裡的幾株蘭花正是開得最豔的時候。”
崔媛歆嬌婉的聲音清晰地傳入了我豎起的耳中,卻是不由令自己心中一怔。
王爺?哈,這位怕就是府裡幾日來一直忙着準備宴請的客人吧,還真是有夠尊貴的!
難怪我那位父親大人會這般費心費力的大肆鋪設,還由着掌上明珠般的寶貝女兒親自陪着遊園。
呵,這下子自己卻是更不能露面了,只拜託這些人能快些離開的好。真不知這位王爺怎麼遊府也會游到了這裡來?
“哦?崔二小姐不覺得這裡卻是別有一番景趣嗎?”一道陌生的男子聲音隨之徐徐傳來,清朗中微帶了點點的磁韻,透着些許的慵懶隨性。
“有嗎?嗯……”崔媛歆的聲音略帶着遲疑,似想說些什麼相應,卻又實是尋不出哪裡好來。
“華園幽槐自合天,草長風舒繞雲屯。平凡之中卻是自有其韻。”
那位王爺卻自顧低聲自語般淺吟了兩句,也不待崔媛歆答話,又漫不經心般低笑了一聲,轉而言道:“崔二小姐想是不會欣賞這種平凡的了。呵,我們還是早些離開的好,也免得擾了這裡的一份清靜。”
也未聽到崔媛歆怎樣的回話,可腳步聲確是已漸漸遠了。哎……我心中不由得幾分納罕,這位二小姐怕是從未有過這般無言以對的啞忍過何人吧?以這位二小姐一貫高傲的性子,能這般宛然相就,當不會只單單是因着對方尊榮的身份吧……
心下禁不住稍轉過幾許好奇,耐着性子,直待遠處步履聲已是漸不可聞了,我稍稍探出了頭凝目向着那衆人遠去之處看去。隱隱約約裡卻是隻看到幾個模糊的身影。在跟隨於後衆多丫鬟婆子的彩褂疊裙間只隱有一角皁玄色的長衫揚揚。
回身背靠向樹幹,我輕輕舒了口氣,緩了緩在方聽到那兩句隨意而作的詩句時,心中便泛起的一絲詫然。
真的是想不到呢,竟會這般遇見一個與自己同樣一般欣賞這裡的人。而且這個人,竟是還有着如此尊貴的身份。想到剛剛那人兩句不過隨口而作的詩句,所道出的卻也恰是自己第一次看到這裡時而爲之深深吸引的。呵,不知這是否能算作英雄所見略同呢?生於富貴,長於榮華,卻是能領略了這般的平凡之韻,倒是也不矢爲一個妙人呢。
不過……微搖了搖頭,驅掉心中那最後一縷的好奇,我彎身拾起書冊匆匆向‘薇蕪院’趕去。
再多奇妙的人也罷,不過都是自己唯恐避之而不及的。這一刻我已是打定了主意,這幾日裡自己是如何也不會再踏出半步的院門了!
還好回院的一路上再沒有遇上什麼意外。將院門牢牢地插嚴了,我不由輕舒了口氣。可待進到屋中時,卻是怔然見着房內幾人臉色都是沉沉的,而母親更是眉間一抹難掩的悽色。
問過蓁兒方知道,是大夫人剛剛派人傳下話來,交待了今日府內盛席宴客,卻也同時吩咐下了‘薇蕪院’內所有人一日不得擅出得院門。
只不知爲什麼這貴人都到了府中了話才傳了下來。也好在碧雲機警,一番推搪倒是未讓來人注意到這院中正少了個人。
這樣的待遇於‘薇蕪院’實是早已習慣了。母親和碧雲都好說,笑語寬言幾句也便好了。卻是蓁兒這丫頭照例依如往常般,始終黑着一張小臉。
晚上回到房間後,我早早便將她打發了出去,唯恐這丫頭忍耐不住又好一番不絕於耳的牢騷砸下來。
燭火搖曳、明滅案頭。
靜坐於窗案前,聽着前院遠遠傳來的隱隱鼓樂聲,我不禁失然而笑,於心中第一千零一次的幸謝自己這不得父親絲毫重視待見的身份。
擡頭望着幽深夜空中那一輪皎皎明月,腦中竟不覺間又莫名浮起了午間那兩句偶然所聽到的詩句。
一時的心血來潮竟是難以抑制,我回身取過疊放案頭的紙箋平展開來,推硯研磨、提筆舔毫,細細地將那兩句詩文書寫其中。
凝思微頓,復又續筆自填下了未盡的兩句——
華園幽槐自合天,
草長風舒繞雲屯。
往來喧囂紛塵墮,
落繁深處揖清芬。
望着素白的箋紙上四行端正的蠅頭小楷,我不禁失笑出聲。這兩句續的倒是順手,說到底,卻不過是借了他人的詩引續盡了自己心底的一分慨盼。
天高雲淡、草長風舒,縱身自在而暢心悠然。這樣的逍遙不知還要多久才能得現呢?
喃喃復又低唸了兩遍,搖頭輕笑一聲,將箋紙輕折隨意地夾入了書冊。
側過身斜倚着窗沿,望向夜色中府牆外那點點隱隱闌珊的燈火。良久,我不禁緩緩輕吐了口氣,繼而揚眉輕笑出聲……於心中默默自語道‘那一日,定不會太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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