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羊找回來了,柏村又迴歸往日的平和,結果到了這時候,寶泉靈廟卻終於來人了。
晨光透過薄霧灑在柏村綠意盎然的田野上,村民們早早地在村口擺好了酒水、烤羊和大紅綢,都滿心期待着大駕光臨。
就連那些躲在暗處的目光都被扯到了日頭下。
丹錦和月牙自然也不能例外,一大早就被通知,不得不帶着柳笙來到村口。
這下才總算和那些女子打了個照面,彼此交換了些眼神,雖然沒有太多交談,卻也算是打了招呼。
然而,大家翹首以盼等了半天,並沒有等來這位傳說中的上師。
只是等來了這位上師的弟子邊巴。
據說上師正在閉關,不便出關見人。
村民們雖然有些失望,但也不能薄待了眼前的這個一身褐色長袍看起來相貌淳樸、神情木訥的男子。
老村長領着村中漢子,紛紛簇擁上前,獻上青稞酒與紅綢,嘴上還說着:
“老朽早就從寶生那兒聽聞邊巴師兄的風采,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難怪能成爲寶泉上師的得意弟子。”
月牙聽到這話時,點了點邊巴身邊跟着的一個小小孩童,低聲對柳笙說道:“這是村長的孫兒,阿吉的兒子,叫寶生。”
她這些日子和村民們走得很近,所以對這些瞭解得比較清楚。
柳笙看向那個孩童,年紀不過四五歲,一身綾羅綢緞,看着白嫩俊俏和阿吉全然不同,眼中露出一絲好奇:“阿吉居然有兒子?”
月牙點了點頭:“對啊,據說是他其中一位死去的妻子生的,剛生下來,那個女子就故去了,也是可憐。”
這句可憐,也不知道是說從小喪母的寶生,還是那個女子。
“據說這小孩兒資質不錯,隱約有靈胎之象,從小跟着寶泉靈廟的上師修行,只等什麼時候被雪山接引回去。”
“竟然這麼大了還沒被接引……”柳笙疑惑道。
丹錦對於雪山的事情更清楚,搖頭道:
“這說得好聽叫做有資質,說得難聽點,根本算不上什麼靈胎,所以才一直在外。若是真的靈胎轉世,早就被接回雪山了,怎麼會蹉跎到現在。”
頓了頓,丹錦又說:“不過,靠着上師的這條路子,或許還是有機會能進雪山。”
柳笙嘴角微微一勾:“原來如此。”
果然,這時候邊巴笑着說道:“扎布村長客氣了,如今一看村長的氣度,也難怪寶生師弟能這麼討師長歡心,恐怕過不了多久就能上雪山了!”
這話聽着彆扭,但老村長卻像是恍若不覺,笑得合不攏嘴:“好說,好說,那就借師兄吉言了。”
只見那邊巴被村民們前後環繞着,恭維之聲不斷,神態不自覺傲然起來,走起路來也是趾高氣昂。
“說起來……這師兄身上一點修爲都沒有,甚至還不如他的師弟寶生。”柳笙小聲嘀咕道。
月牙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不禁嗤之以鼻:
“這算什麼弟子?不過是個做雜役的僕從罷了,勉強學了些本事,拿着上師分配的法器,便敢自詡爲弟子。”
她語氣譏諷,卻也含着幾分酸意。
就算是這種僕從,也曾是讓她妒恨又羨慕的存在。
丹錦則低聲解釋道:“雪山上的上師修行到了一定時候,若是覺得自己遇到了瓶頸,便會下山行走人間,尋求機緣,積福積德。”
所以纔會有上師下山建廟,庇護周邊百姓。
既然建廟,便需要人手。
平日裡,靈廟事務繁多,也需人手打理、灑掃、做飯,甚至準備儀軌、祭祀,上師總不會自己操勞。所以會收下一些周邊村鎮的男丁,美其名曰是弟子,實際上就是雜役奴僕。
不過,即便如此,也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做上師的弟子,往往只有世家貴族的子弟,纔能有這樣親近上師的殊榮。
若是資質更好些,便有機會像寶生一樣,得上師親傳修行。
柳笙聽丹錦提起這些,才意識到這個世界的規則與秩序其實早已深深根植,圍繞着雪山,一層層往下,幾乎讓人無法掙脫。
寒夜沒有打破這種穩固,反而進一步強化。
她們站在最遠處,遠遠地看着,所以纔可以嘀咕這些。
“應該沒我們的事了。”月牙思忖道。
“我這便去放牧,都有些晚了。”
兩人正要帶着柳笙轉身離去,沒想到那位萬衆矚目的弟子邊巴忽然一眼看到了丹錦,笑着朝這邊走來。
老村長更是大聲一句:“柳姑娘,請留步。”
丹錦和月牙對視一眼,最終還是勉強停下腳步。
“大師,村長。”她們行了一禮。
邊巴首先看了眼一臉枯槁、拄着柺杖的月牙,很快就撇開眼去,接着目光落在抱着柳笙的丹錦身上,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你……就是柳姑娘。”邊巴笑着說道,“確實如傳聞一般是個好姑娘。”
丹錦冷冷應了一聲。
邊巴也不以爲意,神態竟然相當客氣。
他再看向丹錦懷裡的柳笙,更是眼中閃過驚奇,還有一絲隱晦的瞭然。
這些時日,隨着修行先天之氣,體內雜質排出,柳笙看起來愈發光彩照人,肌膚如瓷般細膩白皙,彷彿不沾塵埃的瓷娃娃一樣。
在柳笙所在的世界中,修行者衆多,生活水平不差,所以像這般模樣的,算不上罕見,因此柳笙也從未在意過此事。
然而在這個世界裡,這般模樣在膚色暗沉、形容憔悴的村民中,簡直像是黑夜裡的明珠一樣顯眼。
就連寶生也忍不住瞧了她好幾眼。
邊巴摸了摸寶生的腦袋,說道:“師弟,你也喜歡這個妹妹是嗎?”
寶生點點頭。
這個世界生育不易,寶生是獨子,又因爲身份的緣故,從小去了靈廟修行,和村裡僅有的幾個小孩兒鮮少交往,總覺得看在眼裡都是泥胎俗物。
如今驟然看到這樣玉雪可愛的小孩兒,當然覺得新鮮。
於是,邊巴從懷裡掏出一枚玉扣,遞給丹錦,說道:“這是開光過的靈物,你給小姑娘帶着,防身。”
丹錦卻推辭道:“這東西太貴重了,不好收。”
“沒關係,你拿着吧,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小姑姑,都是一家人,沒什麼關係。”
“小姑姑?”月牙冷聲道,“我們怎麼不知道這件事。”
村長和阿吉面面相覷,尷尬地沉默。
邊巴察覺到不對勁,轉頭問道:“怎麼,你們還沒說過?”
阿吉黝黑的臉漲得通紅,低頭暗暗氣惱,囁喏着說不出話來。
而老村長輕咳幾聲,對丹錦說道:“事情是這樣的,上師聽說你們姐妹倆在村裡所做的一切,認爲你們與胎神有緣,是在替胎神庇護人間。所以,他希望丹錦姑娘能夠去靈廟伺候上師,如此……也好續上這段緣。”
月牙立刻瞪大了雙眼。
丹錦不自覺抱緊了大人,胸口劇烈起伏几下,隨後輕聲說道:“那我的羊怎麼辦,我每天還得放牧。”
老村長不由笑道:“哎喲,傻姑娘,有這樣天大的好事,怎麼還想着羊呢?你家的那些羊,到時候我們就送去靈廟,作爲柏村給姑娘的一片心意,到時候你是要殺來吃也好,想要牧着玩兒也好,都隨你。”
“那我的妹妹呢?”
“自然跟着你去啊!正好和寶生爲伴。”
“月牙姐姐呢?”
老村長看了眼暗暗捏緊拳頭、低着腦袋默不作聲的阿吉,說道:“月牙姑娘身體不便,需要人照顧,我家阿吉願意做這樣的一個人。”
丹錦聽了,低下了頭,聲音也低了:
“是啊,你們竟考慮得這樣周全。”
老村長捋了捋鬍鬚,微笑道:“你們畢竟是柏村的功臣,理應考慮周到一些。到時候……你和月牙姑娘,村裡會準備一份厚禮,絕不會讓你們委屈。”
月牙冷冷地聽着,拄着柺杖的手逐漸緊握,骨節一點一點泛白。
丹錦繼續說道,語氣低沉,彷彿在壓抑什麼情緒:“是啊,你們考慮得這麼周全……”
她頓了頓,幾乎是咬着低語:
“卻似乎根本沒有考慮過……”
“我們到底樂不樂意。”
這個一向溫和的小姑娘擡起頭,眼底深處涌動着冰冷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