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之上,黑暗正悄然從天而降。
然而,在長城之外,即將迎來曙光。
子時,人間仍沉睡未醒。
因極端風雪警示而閉門不出的百姓,自然不知,那被風雪與黑暗侵蝕已久的天幕,竟一點點亮了起來。
晨光熹微,風雪驟停。
一切彷彿都在歸於舊日模樣,像是寒夜從未降臨過。
雲海之間,一張巨大的神面緩緩探出。
神輝閃耀,雙眸微睜。
愈發像是世人所熟悉的那個天空。
只是,隨着雲層漫開更多,神面以下的部分也漸漸顯露——脖頸、肩膀、胸膛……
然而,顯露的那一刻,某種維繫已久的力量轟然崩塌。
那些本就腐敗潰爛的肉體如雪崩般層層剝落,露出純粹的森森白骨。
緊接着,那些白骨也紛紛碎裂,化爲飛灰散於天地之間。
最終,只餘下一道筆直而巨大的脊骨,聳立在無上神的頭顱與天穹之間。
其末端蜿蜒隱沒,一座龐然的聖殿虛影正悄然浮現其上。
一聲罄鳴迴盪天地。
“賜福!”
洪鐘大呂般的聖諭震盪人間。
聖潔的雲團自聖殿下凝聚而成,一道道金光自高處垂落,如同燦爛神雨,在天際灑下一片輝煌。
但這雨不是賜予衆生。
它避開了鄉野村舍,掠過窄街陋巷,卻密密麻麻地灑向官署、勳貴府邸與世家高牆。
而最大的金雲,自然是凝聚在皇城之上。
金光如注,傾瀉而下,落在坤寧宮金色的瓦頂上。
一道粗壯的金光沒入皇后體內。
另一道,稍細一些,則直直落在文微闌身上。
她那因荊棘骨刺纏身而帶來的疼痛和緩許多,修行《混沌陰陽訣》遇到的瓶頸竟也有所鬆動,只要稍後再加以努力,就能有所突破。
同時,她的心中涌現一陣明悟。
這是賜福,同樣也是一把鑰匙,只要她修煉得道,便可以開啓大門,最後升入神國。
但她面上依舊波瀾不驚,只是盤腿坐在地上,目光冰冷地看着身前巨大的光幕。
依靠天劍傳輸的畫面,方纔天象的種種變化,被她全程看在眼裡。
“微闌,你瞧……”皇后吸收了那道金光,發出一聲舒服的喟嘆,“這……就是人間賜福。”
“這不是真的惠及人間的賜福。”文微闌冷聲迴應。
“你還是不明白。”皇后搖頭輕笑,“只有能活下去,纔是人,才能構成人間。”
“所以,只有靠近聖上的,才配活下去?”
“準確來說,是靠近龍脈。”
“當然。”皇后有些遺憾地說道,“這並非我所想,只是這個世間的運行規律罷了。”
她頓了頓,目光意味深長:
“所以,你還是乖乖的,莫要折騰了。”
“倒是光明社的那些……無論再怎麼掙扎,也終將一場空,人是抗衡不過天道的。”
“你這樣的人,本就適合做御詭者。像你這般同時有兩道詭物在身的高階御詭者,天下能有幾人?別辜負了你的天賦。”
文微闌沉默了。
半晌,纔開口:“我想看看長城。”
這句話,冷硬無比,卻是她的懇求。
皇后也不以爲意。
她既然重視文微闌的能力,此時自然也不會拒絕。
“也好,讓你死心。”
於是,皇后操控光幕,將畫面落於唐國的東北角。
只見一道無與倫比的黑暗正壓東北一角。
光明沒有降臨此處,只有深淵從天而降,帶來無數扭曲又可怖的存在,壓向長城。
“這是!”文微闌幾乎目眥欲裂。
“沒錯,感謝你送上的飛車,那些百姓才得以聚集在長城。”皇后娘娘冰冷笑道。
“雖然與我們原本的計劃不符,但想來,讓他們陷入絕望又帶來希望,再迎來真正的絕望,應當會更爲美味。”
文微闌心頭一顫,不住喃喃:
“不可以……不可以……”
“一切爲時晚矣,你該知道,這些……早已安排妥當。”看着文微闌面色一點點蒼白下去,皇后眼中閃過一絲憐惜,但又十分滿意:
“你就乖乖待在這裡,本宮還有事要處理。”
她留下這句話,鳳袍一甩,已然離去。
只留下文微闌被骨刺荊棘纏繞,動彈不得,眼睜睜看着那一幕幕自天劍畫面中緩緩展開。
笙笙……
她咬着脣,心如刀絞。
笙笙本來可以逃開的。
只是因爲她牽線搭橋,長城接下了收留災民的擔子,才讓笙笙留在了那裡……
此時她心亂如麻,只是反覆想着——
是不是她,讓柳笙面臨如此困境?
她固然相信柳笙的能力,可是如此多的詭物……
就算逃得過這詭物,也逃不過深淵的降臨,更是逃不過因此而提前降臨的寒夜。
深淵中,方向與時間已經不能再作爲計量方式,她一直記得這一點。
若柳笙真的墜入其中……
她們會不會……再也見不到彼此?
“可是……這一切究竟是爲了什麼?”文微闌喃喃道。
“你玩過蹺蹺板嗎?”
一道蒼老的聲音忽然在暗影中響起。
文微闌看去:“大國師!”
“咳咳,是我。”
只見黑暗處,大國師的身形緩緩出現。
他依舊瘦骨嶙峋,形如枯木。
只是那枯骨之上,滿是圓滾滾的物事,在靈光下看才能看出,那是一個個閉合的花苞。
他走近,一揮手,文微闌骨肉間一枚利刺猛然鬆動,被他攝入手中。
文微闌悶哼一聲,卻強自忍住。
“你這女娃可真能忍。”
又是另一道利刺,從骨頭深處被攝出。
鮮血順着身軀流淌在地,文微闌疼得臉色發白,仍強撐着不吭一聲。
她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沙啞開口:
“我玩過蹺蹺板。但這件事……跟蹺蹺板有什麼關係?”
“你應該知道,在另一個同樣的世界中,我們已經全面詭化……”
文微闌猛地一震,死死盯住他。
大國師一笑,也沒有解釋自己是如何知道。
只是低頭,一邊繼續用法力逼出文微闌身上的暗刺,一邊緩聲道:
“如果,我們原本是平行的世界,那麼我們就像是蹺蹺板上的兩端。一端下沉,另一端才能向上……好了。”
文微闌咬牙泄出最後一絲痛呼。
身上的暗刺全部逼出。
她終於可以活動了。
同時,她也終於理解了。
“所以,這個世界,選擇締造真正的神國,而另一個世界……則是全面詭化,墜入深淵。”
“沒錯。”大國師道。
“但爲什麼……”
她望向東北方向,那黑暗即將吞沒之地。
“因爲……他們發現力量還是不夠。”
“傾世之力,還是不夠?”文微闌皺眉道。
“呵,當然不夠。”
“要託舉起少數人飛昇,需要更多墜落深淵的重量,纔可以做得到。”
“而且,你知道,不止是這個世界……”
大國師神色複雜。
文微闌想起柳笙說過的,恍然驚覺:“已經有三百多個世界,託舉着這個世界……”
“也不奇怪。”
大國師望着光幕裡的深淵,幽幽低語。
“深淵與高維,本就是極度失衡的兩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