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詭異的回聲,僅僅出現了一瞬。
對方很聰明,也很清楚這裡的情況。
所以選擇在寶生獨自一人之時,將那句話送了下來。
然後就偃旗息鼓,再無聲息。
但那一刻,寶生已然明白:
有某種東西,就在所有人的頭頂之上。
一個極爲龐大、極爲強大的存在。
通過天耳湖反饋回來的數據判斷,那東西的體積,恐怕遠超整座雪山。
可沒過多久,連這些數據也徹底消失,再無法被捕捉,就好像刻意隱藏了自己的蹤跡。
當時,朱九清已帶着得意弟子芸娘與露珠兒專注於粒子對撞機項目,早已無暇顧及天耳湖的日常維護。
天耳湖已然穩定成型,交由寶生這樣的年輕一輩照料就好,卻沒想到,會在他手中埋下這場天大的禍端。
“所以你徹底瞞下了這件事。”
柳笙的目光沉凝如雪,將寶生本就透明的神魂看得更是明明白白。
寶生垂下頭。
“是……我是個膽小鬼。”
他頓了頓,又猛然擡起頭,幾乎是激動地說道:“但是!我不是想害人!我只是……只是……”
最後,囁喏許久,他還是說不出。
“你只是想要奪回你想要的公道。”柳笙輕聲說道。
寶生虛幻的拳頭顫抖着握緊:“是……而且,我想在找到解決辦法之後,再說出來……”
“然後呢?”南宮菀三號平靜地問道。
寶生像是陷入了回憶,眼神落在遙遠的虛空裡:“然後,我寫信過去。”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些怪事寫成一封訊息,詢問:“這一切,是不是與你們給我的‘能力’有關?”
很快,回信來了。
【沒錯。但我們不會稱之爲“怪事”,我們叫它——適應性進化。】
【你們不是一直苦惱如何渡過寒夜嗎?沒關係,我們可以帶你們離開。】
【但你們現在的生命形態太低劣、太脆弱,所以必須先進行一些調整。】
“什麼調整?”
【當然是高維調整。】
對方很理所當然地說道。
寶生不能理解,不過對方似乎不打算進一步解釋。
總之,很顯然,雪山上的這一切異常,都是源於那些他這些“朋友”。
而且,對方也是喜聞樂見這樣的異常。
只是,從那之後,雪山上的一切越發異常。
因爲奇點的不斷擴張,可居住區域日益縮減,衆人不得不一再後撤……
直到再寶生的提醒下,朱九清等人發現了產生的能量可以抵抗奇點的坍縮之力,只要不停對撞、不斷湮滅,釋放巨大能量,就能夠將奇點撐起來,勉強停留在一個相對穩定的狀態。
到了這時候,雪山上剩餘的居民生存的空間已經極小了。
但幸虧有這個發現,雪山有救了。
於是雪山上下,齊心協力將環形雪山山體掏空,開闢出地下城池,移植田野,構建光源,維持生態循環。
還好大家都是修士,如此作業並不困難。
然後和大型粒子對撞機相融合,整體維持在一個動態平衡中。
雪山,短暫恢復了安寧。
如此,倒是又穩定了數十年。
再也不敢與天上的“朋友”交流的寶生,本來已經快要忘卻那不邀而至的存在,快要擺脫那懸於頭上的陰影。
卻沒想到有一日開始,那些因爲他的失誤染上心病的百姓,又開始出現別的症狀——
喜歡啃食金屬。
奇怪的是,雖然他們的內臟因此被金屬劃傷穿刺,身上會散發出腐爛的氣息、金屬鏽味和血液的腥臭,但還是沒有死,依舊活得好好的。
只是脾氣變得暴躁又古怪,完全成了不同的人。
而且這種症狀會傳染人。
很快,就不僅限於認知障礙的人羣。
寶生自己,也曾幾次忍不住想把金屬片塞進口中。
這種奇異的誘惑,簡直難以抵擋。
彷彿只要吃下去,就像獻祭了一切,便能換取神明的注視與庇佑。
但是他都生生忍住了。
他想到了地母大人。
似乎這個存在能撫平他心中那種詭異的衝動,就像有一股溫柔的力量,在他心中緩緩流淌,將那些瘋狂的念頭一點點洗去。
一旦有這種想法的時候,他會拿起熟悉的皮鞭狠狠抽在自己的後背,或者用小刀輕輕在手臂上割出一道道口子。
疼痛讓他分了心。
從那隱秘的召喚中拉回心神。
但更多的人,並沒有這種意識。
金屬人越來越多。
終於,丹錦想要控制這件事情,結果卻被金屬人新成立的教派圍攻。
他們合力釋放的庚金之氣銳不可當,即使丹錦與一衆護法聯手,仍舊被金氣所傷,肺部重創,從此咳疾纏身。
局勢至此,已無法再以單純手段壓制,不得不開始追根溯源。
如此,終於發現那道懸於天空的巨影。
他們嘗試溝通、談判。
但對方自始至終都未發一言。
“我後來質問他們,”寶生低聲道,眼神黯淡,“爲什麼要這樣對我們?”
對方的回答,冰冷無比:
【你不是說,希望我們拯救你嗎?】
【我們做到了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正要慢慢完成。】
【可是你並不領情,也不接受這種變化。】
【明明我們會帶着你和你的同類離開寒夜,這一切都是爲了你們好,可爲什麼你們不好好接受?】
“……你們到底是什麼?”寶生終於問出口。
對於這個問題,對方卻只是輕描淡寫地迴應:
【我是你的朋友啊。】
……
“那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才意識到不太對勁?”柳笙沉聲問道。
寶生自嘲一般輕輕一笑:“我當然很快就意識到了……”
“如果真的是拯救,又怎麼會讓這麼多人同時陷入這種癲狂的狀態?”
“而且……”寶生猶豫着,頓了頓。
“你知道他們想要什麼。”柳笙篤定地說道。
面對柳笙的眼神,寶生低下了頭。
“我知道。”
“他們也只是想要我們的信仰……”
“轉化是第一步。”
“然後就是洗腦。”
“你怎麼知道的?”兩位南宮菀異口同聲,語氣都沉了幾分。
“他們給了我一本經書。”寶生的聲音低得像落雪,“讓我傳教。”
“傳教……”南宮菀三號喃喃道,眼裡閃着寒光。
“他們說,既然是‘朋友’,就請我幫這個忙。作爲回報,他們答應我——我可以上船,成爲他們的族人。”
“你聽出這種區別了嗎?”柳笙冷聲道。
寶生緩緩點頭:“當然聽出來了。”
“其他人,是他們的實驗品、獵物、工具。只有我,是‘朋友’。他們不讓我瘋,還願意對我說話,似乎真的是留了幾分情面……”
二號接話:“或者是因爲需要利用你。”
寶生黯然點頭:“是,我明白。”
“但是我實在是太膽怯了……我……不敢說出來,只是默默燒掉了經書。”
這句話一出,南宮菀二號和三號眼中都浮現出一抹冷意。
柳笙卻始終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看着他,目光深如夜海。
寶生忽然擡起頭,眼中帶着幾分試探,又帶着卑微:“而且……事已至此,找出解決辦法才最重要,不是嗎?這是您教給我們的……”
寶生怯怯地看了柳笙一眼。
雖然寶生如今年齡早已遠超柳笙,可他面對她時,仍像從前那個拽着祖父衣角、畏畏縮縮地躲在身後的小男孩。
“沒錯。”柳笙並沒有否認這一點,“所以你想到了,讓所有人意識上傳?”
“仙舟的完工還遙遙無期……”寶生低下了頭,“或許,只能讓大家以另一種方式……生存下去,這是我能想到的最終方法……”
“那就是……將靈魂暫且交給貢巴澤斯卡。”
寶生拍了拍身下的石碑,臉上是哀傷,但眼裡透着興奮的執念,嘴上不停歇地說道:
“我們……他們……大家……都活着呢!”
“也總算……等到您回來了!”
“大人!您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隨後,當下一片寧靜。
柳笙垂下眼眸,才緩緩開口:
“可是……你有問過他們願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