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成功了。”
柳笙走進房間,裡面正抱膝坐在牀上的女子,看也不看她,只是如此低頭說道。
這個房間相當簡樸,正是卓彩雲在遺址方艙裡的臥室,桌子上還零散放着許多的資料與筆記,似乎還是保留着原本在遺址的工作習慣。
柳笙走到桌旁,隨意翻看着。
但是上面的文字馬上模糊成一片。
“看來你還是有些手段的。”柳笙淡然道。
“哼,雖然現在一切都被你控制了,但在我的地盤上,這點兒權限還是有的。”
柳笙默了默,沒有揭穿她。
事實上,她知道,這是卓彩雲強行把那部分記憶拋棄,自然也就從夢境中消失了。
“你還在維護着沈雉餘。”
“不是維護。”卓彩雲依舊低着頭,“我只是遵守項目的保密原則。”
“因爲要保密,所以你們要殺掉曲凡,連同這麼多無辜的人嗎?”
柳笙聲音微冷。
點開桌上的終端,顯示出一座廢棄的醫院。
今天那些在病房中死去的病人不可避免地被拉入空間中,此時正一臉茫然地在其中游蕩。
“呵。”卓彩雲終於擡起頭,冷笑一聲,“說起來……你輸了,你沒能救下他們。”
“你別想用這種話來影響我。”
“傷害這些人的是你們,甚至於你自己,都是沈雉餘的受害者。”
“我不是!我只是追尋理想!”
“你說說,你在追尋的是什麼理想?”柳笙冷聲說道,“所謂的能源突破,以此進行新一輪的科技革命,甚至能夠穿越星際?”
卓彩雲忍不住驚訝:“你怎麼知道的?”
“有意思的是,你們從未向外界公開過那‘能源’的真正存在形式。”柳笙緩緩說起,“所以……沒人知道,竟然寄生在沈雉餘體內。”
“要不然以這個危險等級來說,早就被嚴密監控了,怎會任由她自由行動?還進行如此危險的實驗?”
卓彩雲的臉色一點點陰沉下來。
但柳笙還在繼續。
“所以,你們真的是爲了能源革命嗎?還是說……有着別的理想?”
“比如說,求仙問道?”
“是嗎,沈教授?”
柳笙目光平靜地直視着卓彩雲。
也就看到,她的臉隨着這句話徹底垮了。
是物理意義上的垮掉。
一張麪皮像是融化的蠟水一樣滴滴答答流淌,最後露出一張模糊的臉,似乎還保留着卓彩雲的特徵,但又像是別的人,隱約是許許多多的臉迭在一起。
包括鄭其然、老穆等等存在於空間中的人。
“你怎麼知道的?”那張臉緩緩吐出一句話。
“我只是猜的。”柳笙笑道,“主要是——從年已四旬的卓博士口中,準確說出LBKids的名字,讓我起了些疑心。”
“怎麼!只有你們小姑娘才能知道嗎?”
“當然,是我刻板成見了。”柳笙立刻道歉,“另外一點嘛……就是你們太像了。”
“鄭其然、卓彩雲還有沈雉餘,你們都有着一樣超乎常人的目標理想,還有一樣漠視人的‘優績主義’。”
“但慢慢的,我大概明白了——一旦進入了這個空間,思維就會受到侵蝕而不自知,越是對您充滿了崇拜越是容易被影響。”
“當然,這種侵蝕是雙向的。”柳笙冷笑,“所以你纔會掌握了穩定之法後,毫不猶豫切斷了聯繫,即使這裡能夠給你提供能量,但你也不想被這些你看不起的人所同化。”
“到底LBKids爲什麼會去山海市,而且還是鄭家村——是我的吸引力法則在起作用,還是您……”
柳笙話未說完,對方的臉上立刻顯出惱羞成怒的神色,極速否認:
“不,不是的,我沒有!”
可是這樣的否認沒有什麼說服力。
就像是賀桃努力否認自己曾經欺負過鄭其然一樣。
“所以,也很可惜,真正的你已經不在這裡了,否則我還很希望能夠靠着掌控這裡,從而徹底抓住你。”
“抓到卓彩雲還不夠嗎?”沈教授的殘餘冷笑道,“你靠着意識植入,將這些人都變成你的肉雞,從而將你寫的病毒侵蝕了整個空間,將之佔爲己有,卓彩雲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說到底,你跟我們有什麼區別?”
“區別在於這是一場互利互惠的交易。”
“我許諾的未來也是互利互惠。”
“但他們同意了嗎?”
“呵呵,你不能從更大的前景去思考這個問題,這讓我覺得實在是有些可惜。”
“更大的前景,就是讓你成神嗎?”
柳笙對於這類說法已經聽得耳朵都要起繭了。
“當然,你看現在內卷如此嚴重,這麼多人失業,甚至流浪街頭,你不覺得是一種資源浪費嗎?倒不如物盡其用,讓更優秀的人掌握力量,促進整個社會往更有效率的方向前進!”
“陳詞濫調。”柳笙淡淡翻了個白眼。
“呵,不管你說什麼也好,你明明是同道中人,爲什麼要抗拒這種想法呢?”
“同道中人?”
“你不是也想着要靠進入第一學府來證明自己嗎?這不代表着,你也想遵從這一條規則?”
柳笙瞬間沉默了。
而對面的沈教授知道自己說中了柳笙的心聲,得意地微微一笑,只是這個笑容出現在這張半融化的臉上,扭曲成可怖的一團。
“放心,在我準備將你這個可笑的計劃傳出去之前,你已經控制了一切,所以暫時還沒有人知道。”
“可惜……這樣你就不會那麼丟臉了。”對方甚至似笑非笑地補上一句,“有時候想要加入也行,但也得看看,你有沒有那個資格……”
尾音落下,這張臉又融化。
浮現出一本上面寫着“山海市紡織廠”的黑皮本子,只是封面已經被火燒得焦黑破爛,露出扉頁寫着煙熏火燎的“鄭其然”三個字。
本子不斷翻開。
直到最後一頁。
斑駁的血跡寫着無數個“你沒資格”四個字,重迭在上面,刺目驚心地幾乎破紙而出,彷彿是無聲的嘲笑。
隨後又翻到下一頁:
【其實你跟我們一樣。】
【你想過嗎?所謂的“柳笙”人格,只是被我們侵蝕同化後出現的,否則,你爲什麼會覺得需要遵循我們“優績主義”的規則?】
【你的存在,到底是真是假?】
【你到底在幫誰?】
【柳笙。】
書頁嘩啦啦翻動,出現無數個鮮紅的“柳笙”二字。
最終定格在一句:
【你到底是誰?】
這句話令人心驚,可意外的是——
【OOC指數:0%】
柳笙沒想到這樣竟然會清空自己的“OOC指數”,還真是意外之喜。
【因爲她們相信了賀桃的變化有自己的原因,所以反而將對你的懷疑給排除了。】“世界”輕聲說道。
【沒想到她們的“自以爲是”有這等好處。】
內心的喜悅壓制不住,所以柳笙面對鄭其然本體的嘲弄,嘴角也是壓不住地上揚。
這讓鄭其然十分氣惱。
書頁瘋狂翻過,血色的字寫道:
【你終究不是我們,你不會成功的。】
“是嗎?”柳笙笑道,“你前半句說對了——我終究不是你們。”
“所以,我想要賀桃努力,並不代表我認可你們的道路,只是因爲這個世界沒有別的道路。”
“所以,或許只有走上去,才能夠擁有選擇的資格,我們要走上巔峰,重塑世間的規則,給千千萬萬個賀桃選擇的機會。”【可笑可笑可笑可笑……】
本子抓狂一般凌亂翻頁,上面都是刺目又重複的字跡。
最後,一張熟悉又古怪的臉在書頁中凸了出來,但只是純粹以紙張形成,根本看不出五官。
“我曾經和你一樣……”
“我以爲我應該走不一樣的路……”
“但最後我發現,這是最有效率的路,存在即是合理……”
雖然看不出那張臉不知道屬於誰,連這聲音也是重迭在一起嘶啞成一團。
但柳笙莫名就是知道,這段話屬於沈雉餘。
最終,本子合起,臉也壓下去。
一切歸於平靜。
夕陽橙光透過小小的氣窗灑落,隨之傳來的,還有小孩子玩耍的嬉笑聲。
似乎外面是一個小公園。
牀上的卓彩雲靜坐一隅。
她的臉恢復如常,但從她茫然的神情看,卓彩雲已經消失了。
她選擇將自己忘記。
徹底抹除自己的存在。
【真是一個狠人。】“世界”默默感慨。
【可惜了,還以爲可以嘴炮一番讓她反水。】
柳笙本來還對自己的說客能力有些信心。
【沒辦法,她已經被沈雉餘醃入味了。】
【這麼說,在外面剩下的就是她的執念了……】
柳笙心中一動。
就在這時,手機鈴聲驟響。
老穆焦急的聲音從聽筒傳來:
“快來快來!沈教授要跑了!”
……
在外面的世界中,柳笙纔剛剛抵達鄭家村。
比起乘坐繞來繞去的公交車,坐着警車一路開綠燈超車,效率就是不同。
然而,到了村口一看,慌亂的村民正圍在那兒吵吵嚷嚷的。
在人羣中央,竟還混雜着不少打扮新潮、衣着時髦的年輕人。
更顯眼的更顯眼的,是一羣戴着墨鏡、身材挺拔的男子,正被數名高大保鏢簇擁着站在人羣中,而那些時尚青年們,彷彿衆星拱月般圍繞在他們周圍。
那正是LBKids。
這一回他們還是來了鄭家村。
工作人員圍在旁邊,攝影機和設備依然架着,似乎正想從這難得凌亂的現場中捕捉素材。
柳笙跟着於萌一下車,村書記鄭立便急匆匆地迎上前,一臉恭敬地說道:
“沒想到我們才報的警,你們就已經來了……這出警速度這麼快,不愧是人民警官!”
可是於萌哪裡是因爲這村書記報警纔來?
一聽這話,心中一驚,連忙詢問是怎麼回事。
“山裡面來了好多第一帝國的戰機!嗖嗖嗖的!還有一艘超級大的戰艦,下來一堆第一帝國的軍人!”
鄭立一邊說一邊用手誇張地比劃着。
神態激動,可見是真的很大的一艘戰艦。
於萌面色一變:“你們確定沒看錯?第一帝國的軍人怎麼可能出現在這兒?”
“我們咋可能認錯?這制服顏色還有徽章都不一樣,我們雖然沒念過什麼書,但天天看那新聞,總是認得的!”
這話聽得諸位警官是心頭沉沉。
雖說三大帝國結爲聯邦,都歸屬於聯邦第一帝國管轄,但各國軍方互不干涉,任何跨境軍事行動都必須事先通報,並取得所在國軍方的許可與配合,否則將被視爲侵犯主權。
“有見到東方帝國的軍隊嗎?”於萌連忙追問。
鄭立搖頭,牽緊了身旁女兒的手。
“沒看到。”
“這些戰機直接落在我們的田間地頭,更別說那艘戰艦,直接將我們不知道多少畝地給壓實了,帶起的巨大氣流差點把我們的房子都給卷飛了。”
村民們紛紛點頭應和。
“就是啊!”
“太不講理了!”
“我家鴨子都被那聲響兒給嚇死了!”
“可不是嘛,我家那些禾苗正是拔節時候,現在都沒了,到時候都不知道怎麼收成。”
鄭立繼續說道:“我是村長,當然要替大家討回一個公道,卻沒想到這些人連話都不願說,直接拔槍對着我。”
鄭立說來心頭還是有些後怕,下意識摟緊了自己的女兒。
這時,於萌的下屬快步跑來,表情緊張:
“隊長,電話打不出去!”
“衛星電話也不行?”
“不行,好像這裡有什麼磁場屏蔽了所有的信號。”
於萌心中更是涌現出巨大的不安。
張眼望去,在鄭立所說的方向,只有一大片雪白的迷霧,連往常環繞着鄭家村的青山都看不清了。
她當機立斷,對那位警員吩咐道:
“你開車離開村子,儘快找到信號聯繫局長,讓局長問問軍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話沒說完,柳笙忽然出聲打斷:“於警官,我的手機有信號,可以借給您用。”
旁邊的警官覺得不可能,說:“這不可能吧?我們連衛星電話都不行……”
沒想到於隊長連一聲質疑也沒有,直接接過柳笙遞來的手機,打了個電話。
在衆人狐疑的目光中,那電話真的接通了。
“喂,麻煩找一下……”於萌一邊往遠處走,一邊說道。
隨着通話中,衆人遠遠看到於萌的臉色肉眼可見地陰沉下來。
掛斷電話,她一臉沉重地走來,“東方帝國的對此毫不知情。”
“什麼!”
這話一出,衆人十分驚愕。
“這怎麼可能?那他們怎麼進來的?”
這一下大家都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
“那……在來之前,我們要做什麼?”有人問道。
“繼續我們原本的計劃,調查這個考古遺址的可疑活動。”於萌果斷說道。
就在衆人還在議論時,始終沉默的柳笙忽然緩緩擡手,指向遠方霧氣瀰漫的方向。
“快看。”
衆人順着她的指尖望去。
迷霧之中,原本消失的山巒輪廓重新隱現。
但是……
那起伏的線條正在緩緩上升。
“山……被拔起來了?”
有人喃喃出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