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中,衆人一個個坐在低矮的板凳上,捧着粥碗喝着,熱粥下腹才稍稍驅散寒意。
奚雙雨剛放下碗,馬上不依不饒地催道:“凌姑娘,你快說說,到底是什麼意思?什麼叫你解開了?”
柳笙仰頭將碗中最後一口粥飲盡,輕輕放下碗,擡手點亮靈訊,一道光屏投射而出。
隨着光屏出現,那段雜音再度迴盪在屋內,一段起伏錯落的波浪線顯示在光屏上。
“這是聲音的波形圖。”柳笙淡淡地說道。
除了清雪聽過柳笙分享以外,其他人皆是微微一愣,顯然沒有想到聲音竟然可以如此直觀地呈現出來。
相比之下,他們用直覺聆聽,顯得有些過於原始了。
另外,爲什麼別人的靈訊如此高級?
衆人看着柳笙手中的靈訊,微微有些眼熱。
“但是……光是這樣也無法看出什麼……”奚雙雨皺眉思索着。
“如果僅僅是這樣,當然不行。”柳笙平靜地說道,“但一切信息,皆可拆解成最基本的單位,化繁爲簡,或許就能理解了。”
她手指輕點,光屏上的波形圖隨之放大,她手指劃過最高點和最低點。
“如果用‘一’代表高點,‘零’代表低點……”
“等等,”郭一守皺眉,直接打斷,“爲什麼非得用‘一’和‘零’?”
他比較在意這一點。
“因爲這是二進制。”柳笙輕聲解釋。
“二進制?”
衆人紛紛呢喃重複,似懂非懂。
“……二進制是一種最基礎的編碼方式,它能將任何信息以最簡單的形式存儲和傳輸。就像你們修行時要將龐大的心法拆解成核心字訣,然後再組合運用,信息也是一樣的。”
柳笙解釋了二進制爲何後,光屏上立刻浮現出一組組數字序列,不斷滾動無窮無盡。
“可這樣的話,聲音就只是單純的波形轉化成數列了嗎?”仇景逸思忖着問道,“若是如此,原本的聲音層次豈不是盡數丟失?我們聽到的天音層層疊疊,遠比這複雜得多。”
柳笙微微頷首,目光深邃:“不錯,真正的複雜性,並不在於這些波形本身,而在於它的多維投影。”
她手上翻轉,光屏上的波形圖忽然開始變形,彷彿脫離了平面的限制,逐漸化爲層疊的波濤在廚房中翻涌。
那些數列也隨之快速逸散成爲更長的篇章。
衆人瞪大了眼睛,眼前的波形圖彷彿一張在空氣中不斷翻折的織錦,越來越繁複扭曲,線條糾葛在一起讓人眼花繚亂。
但到了這裡,他們也有些理解自己爲什麼會聽得越來越心靈扭曲……
“這些信號,最初或許並非我們聽到的模樣。它們源自更高維的空間,在投影到我們這個世界時,必然發生了摺疊、扭曲,甚至部分信息可能被隱藏或遮蔽。”柳笙解釋道,“所以我們才如此難以理解,難以破譯。”
“就像影子?”清雪忽然恍然,“人的影子落在地面,性別、樣貌、年齡等等信息都省略其中,只剩下一道黑乎乎的輪廓。”
“正是如此。”柳笙點頭,“但不同於簡單的影子,這些信息的降維過程中,有可能發生‘拓撲摺疊’,也就是說——原本相距甚遠的內容,可能因爲投影而重疊在一起,而原本連貫的信息,可能在降維後被分散開來。”
她手指一揮,光屏上的波形瞬間破碎,化作無數散亂的片段,彼此交錯、拼接,彷彿一張被剪碎的書頁。
奚雙雨不禁有些泄氣:“這豈不是更難了?”
柳笙一笑:“所以,僅僅通過線性解碼是不夠的,我們需要拓撲映射,將這些碎片還原成最初的結構。”
“怎麼做?”仇景逸忍不住問道。
柳笙輕輕一點,光屏上立刻浮現出一組複雜的信息網絡,其中某些波段閃爍不定,似乎彼此關聯,卻因降維而斷裂。
“首先,我們需要找到重複出現的模式,就像古籍校勘,若兩處相似文字不同,便可能有抄錄錯誤。同樣,若某些模式組合在不同時間段重複出現,我們就可以推測,它們可能本屬於同一段信息,但在降維後被拆散。”
“其次,我們需要重構它的空間位置。”她指向某些錯開的波段,“這些信號在頻譜上分佈得很遠,但它們在某種拓撲結構中,或許原本是相鄰的,我們可以嘗試將它們復原。”
隨着她的操作,光屏上的信號線逐漸交錯、合攏,彷彿拼湊回一張完整的經文。
“這……竟然能重新拼回去?”郭一守忍不住驚歎。
柳笙淡然一笑:“當然,這需要大量計算和比對,時間有限我只是找出了一部分。”
當然,這只是她保守的說法。
她可不想暴露太多。
一串更長的字符串出現在光幕上。
“我們假設,某些特定的信號模式對應某種語言單元,就像一種密文——如果我們找到其中的規律,就能翻譯出這些信息。”
“可是……這些聲音形成的序列應該浩如煙海吧?”仇景逸皺眉道。
“對,所以我們要收集,然後比對。”
柳笙點頭,光屏上隨即投射出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符號,彷彿是某種遠古經文,看上去複雜難言。
“這是我整理出來的語料庫,我們可以用它來匹配信號中重複出現的模式。”
她指着光屏上的文字。
“比如這些音節的重複率最高,它們極有可能構成基礎語法單位,類似於‘是’、‘否’、‘你’、‘我’這樣的常見含義。”
衆人屏息凝神,逐漸被她的講解所吸引。
“就像我們破解古籍,無法直接理解一整篇陌生語言,但如果找到某些關鍵字的含義,就能一點點拼湊出整句話的意思。”
光屏上那一串由“一”和“零”組成的字符串逐漸被匹配解析。
最後,一行簡短的文字緩緩浮現:
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不知從何時起,廚房中只剩下一片寂靜。
一個個端着碗,卻也不喝粥,只是張着嘴——
似乎被柳笙這一套花裡胡哨的操作給震住了,又似乎被光屏上那行短促的警告給定住了心神。
“所以……”奚雙雨喉嚨微微乾澀,半晌才艱難開口,“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柳笙聳了聳肩:“或許是某個未知的存在在警告我們,一句跨越維度、跨越時間的警告。”
“竟能如此?”黎初低聲喃喃,“高維?到底是何處?”
張承靈的臉色微微蒼白:“不能回答,究竟是針對什麼的回答?”
“夠了!”
郭一守猛然一拍板凳,重重的響聲震醒了衆人逐漸沉入深思的心緒。
“不過就是一句話,別自己嚇自己!”
他嘴上雖然強硬,然而臉上也是一片慘白。
“郭一守說得對。”柳笙忽然接話道。
郭一守怔愣住了,沒想到柳笙會贊同自己,不禁微微一側目。
“不要過度揣測,我們手頭的信息還太少。”
柳笙目光在衆人臉上緩緩掃過,語氣依舊從容。
“我們甚至無法確定,這句警告是給我們的,還是給……更早之前的某些人,又或是……其他人。”
當然,這句話是不是安撫,只有柳笙才知道。
衆人只是沉默着,粥水在竈臺上咕嘟作響,就像他們又躁動着的心。
“好了。”柳笙擡手一揮,光屏上的滾動字符隨之消散,“接下來,聽我的安排,保證你們都能加入南宮前輩的研修齋!”
衆人立刻抖擻精神。
“當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所以更重要的是,我們要改造這個天音接收裝置……”
“根據這個設計圖。”
衆人的目光更亮了,不敢錯過一絲細節。
光屏上,一幅繪製得極其精細的草圖緩緩展開。
那是一座龐大的弧狀巨碗,朝向天空,如同一隻凝望星空的巨大眼睛,又如同一面湖泊,靜靜佇立於山谷之中。
柳笙指着其中的結構,不斷放大細節進行解說:
“……整體的表面能夠捕捉到更多更廣的訊息,如果有需要我們可以將它調整至合適的角度,以便更有效地捕捉特定頻段的信號,同時減少噪音干擾……”
最後拍了拍手,脣角微揚:
“然後,我們就可以完成南宮師姐……前輩給我們佈置的任務,怎麼樣,是不是非常簡單?”
然而,迴應她的,只有一片更加沉默的空氣。
半晌,還是清雪先回過神,默默拿起柳笙的空碗,重新盛了一碗熱騰騰的青稞粥,雙手遞到柳笙面前。
“雖然聽不太懂……但沒關係,總之,跟着笙笙幹就是了!”
……
於是,在這片風雪飄搖的山谷中,行動如火如荼地開始了。
爲了提高效率,六個人分爲兩小隊。
清雪、張承靈和黎初負責建立語料庫。
奚雙雨、仇景逸和郭一守則在風雪中埋頭搭建柳笙所說的“天耳湖”。
“爲什麼這玩意兒叫天耳?”郭一守放下錘子,望着已經鋪展開來的天耳湖,皺眉嘀咕,“明明看着更像一隻眼睛,難道不該叫天眼?”
“不知道……凌姑娘似乎隱約說什麼名字被佔用了,不懂,但叫天耳也似乎挺形象的。”
奚雙雨搖搖頭,眼睛被天耳湖反射的銀光晃了一下,但嘴角忍不住揚起一道彎。
“她啊,總是說些讓人聽不懂的東西。”郭一守悶悶地抱怨,“也不知道是從哪個犄角旮旯裡蹦出來的怪人。”
“聽說她是國書院出來的。”
仇景逸也忍不住加入八卦。
他將面板以焊接靈器連接在另一塊的邊緣,灼熱的火光讓他在這大雪天裡都熱得冒出汗來,只能擡手擦了擦。
“國書院的怪人。”郭一守斬釘截鐵地定義道。
“你們也別說了,說不定凌姑娘能聽到呢?”奚雙雨小聲提醒道。
“師妹,別說胡話,咱們隔着這麼遠,她哪能聽見?”仇景逸搖頭笑道。
“可是……”奚雙雨皺着眉,像是想到什麼,猶豫地說道,“她好像總是對我們做了什麼一清二楚,有什麼錯處都能及時指出,總覺得……好像在我們身上安了眼睛耳朵似的。”
“要是真能聽見,那她可就是個神仙了!”郭一守一臉不信,嗤笑道。
在三人看不見的角落裡,埋在面板底下探出來的一隻金色的小耳朵,微微顫了顫,又悄無聲息地縮了回去。
山脊另一側的屋舍中,柳笙正在檢查清雪所寫的模型,聽到天耳湖上的這些討論,不禁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咋了?笙笙,我是不是犯了很可笑的錯誤?”清雪一看柳笙的笑容,立刻緊張起來。
一旁向來自信的張承靈也趕緊把本子拿回來,認認真真地檢查一番。
柳笙卻搖搖頭:“不是,我只是笑山谷裡的風聲。”
清雪狐疑地盯着她,好一會兒才撇撇嘴:“笙笙就愛開玩笑……”
雖然嘴上這麼說,她心裡卻鬆了口氣,懸着的心暫時放下了一半,只是目光依舊緊緊盯着柳笙的神色。
片刻後,柳笙合上手中的筆記,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嗯,模型沒問題,你學會了,可以跟着我一起幹活了。”
清雪的心徹底落回原位,頓時一股巨大的成就感涌上心頭,毫不猶豫地撲過去,一把抱住了柳笙。
“真好,謝謝你,笙笙!”
“別急,這是給你的。”
柳笙紅着臉掙脫清雪的懷抱,取出一口刻滿了精緻符文的鐵鍋給清雪。
清雪輕咦一聲,“這是什麼?”
“戴上你就知道了。”
“哦……”
清雪乖巧戴上,過不多時,眼神便變了,閃爍着奇異的癡迷。
張承靈一看,馬上將自己的本子遞過去:“凌姑娘,你快瞧瞧我的。”
柳笙檢查了一會兒,也點頭道:“你也可以了。”
於是也給張承靈一口精美鐵鍋。
一旁的黎初見她們都帶上了鍋具,模樣滑稽可笑,但是又似乎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進入了一種玄之又玄的境界。
他低頭看了眼自己才寫了一半的稿紙,眼裡浮起一絲焦急,還哪裡笑得出來?
他可不能落後!
爲了這頂閃閃發亮的鐵鍋,墨跡飛速劃過紙面,書寫的速度陡然加快了許多。
……
時間如白駒過隙,在風雪與忙碌之中,一個月轉瞬即逝。
終於,到了驗收成果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