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時之躺在棺材中。
彷彿正不斷下墜。
耳邊是隔着一層木板的呼嘯氣流聲。
像風,也像墜入深淵的前奏。
他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光怪陸離,似乎有無盡藤蔓垂落,穿過光明又黑暗的所在……
下一瞬,深淵彷彿倒轉着涌來,翻卷着吞沒他的腳踝、胸口、喉嚨……
阮時之的心猛然一震,窒息的感覺隨之而來。
明明他已經沒有心跳,也沒有呼吸了。
不敢再想。
但同時他又有另一段更清晰的記憶。
是入睡前的最後一眼,母親憂傷的眼神。
久違的母親。
更是久違的,爲他而投注的目光。
即便那其中的哀傷,是因他的死亡。
也是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
他已經死了。
屍體被捆得緊緊的,安放入棺,隨即投放進北境的深處。
若是以往,在北境死後,屍身一定會被當場徹底焚燒;但現在因爲全面詭化的原因,死者會被送入北境,說不定在冥神的護佑下,或許還有機會重返人世。
畢竟,冥神正是這樣,從死亡中復甦,再步入神位。
所以,阮時之也是如此,在娘和爹複雜的情緒下,放入了這具特殊的棺材中,材質堅固,陣法封鎖,以免因爲磕磕碰碰摔得七零八落,最後連復生歸來都不是完整的。
但是這樣一來,阮時之就沒有辦法離開這個下墜的棺材了。
所有念頭不過是一瞬之間的閃現。
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在下墜。
只覺得或許即將要從復生中摔死。
驚懼在心頭炸開,就在此時,
一根觸手自他胸口緩緩伸出,柔軟卻堅定地將他包裹住。
下一瞬,棺材重重墜地。
由於從高空墜落,堅固的棺材板還是磕碰了一些,本就有些粗糙的陣法更是千瘡百孔,冰冷的雪涌入棺材中,還有森冷可怖的氣息。
似是有隻手正朝着裡頭探索。
阮時之蜷縮在觸手的保護中,瑟瑟發抖。
但很快,那種森冷的感覺退去。
那存在離開了。
而觸手也一寸寸抽開。
將阮時之徹底暴露在漫入棺材的雪中。
正當他還在驚疑不定之際,“咔噠”一聲,微弱的光亮落入渙散的眼眸。
棺材蓋被掀開了。
原來是這觸手將陣法解開了。
還輕輕一倒棺材,阮時之像個硬邦邦的糉子從中滾了出來,重重地撲倒在雪地上,急促喘息。
可每吸一口氣,肺腑就彷彿要結冰了。
身上的束縛也被觸手緩緩解開。
終於自由了的阮時之顫巍巍地站起身。
此時完成任務的觸手縮回,棲息在他的心口。
阮時之默默感應着。
一個名字,悄然浮現於他心頭。
地母大人。
他不記得這是怎麼進入自己心口的。
但內心深處,有某種莫名的親近感。
也知道,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存在。
他緩緩轉身,望向四周。
天地茫茫,雪原無邊。
他身後,是一座巍峨雪山,還有雪浪嘩嘩而下。
阮時之估計自己就是從上頭掉落下來的。
再看這棺材邊緣還有不少古怪的啃咬痕跡。
還有許多磕磕碰碰的痕跡。
有些痕跡看上去已經歷時已久,舊的又被新的覆蓋上去,不知道經歷了多少。
估計自己的棺材就是被娘放入北境後,有詭物將之搬走,然後又不知道怎麼回事,被帶上高山,又被丟入深谷。
至於具體經過,他已無從得知。
也不知沉眠了多久。
可當他低頭看見自己皮膚上那斑駁的腐爛痕跡時,心頭一涼——在北境這種嚴寒的環境下,加上娘設下的防腐法陣也未能完全保全他的身體。
可想而知,絕對過了很久了。
一念至此,他不禁心底茫然又冰冷。
他如今到底算什麼?
死人?活人?詭物?行屍?
阮時之自己也分辨不清。
但又莫名回想起一個聲音,說他是“新人類”,只是影影綽綽像是來自另一世,又似是一場幻夢。
不過,這個稱呼他喜歡。
“只是,作爲新人類,我應該做什麼呢?”
茫然間,那根胸口的觸手戳了戳他那已經停止跳動的心窩。
“什麼?”
觸手緩緩擺動,指向遠方。
像是在指引方向。
阮時之望向那片被風雪遮蔽的天地,目光空茫。
“罷了,天地之大,我一個死了又活過來的人,又能做什麼呢?反正這麼多年過去,我娘估計也不在了吧……”
隨即抿抿脣:
“行,地母大人,那就跟您走一遭。”
或許會有什麼意外之喜呢?
……
宋茹的身後,是一片屍山血海。
那一具具屍身,都長着一模一樣的臉。
那就是她自己。
她早已數不清,自己迭代過多少次。
但她很清楚,現在的自己強得可怕。
一道詭焰形成的火將這些屍身吞沒,宋茹的眼神中冰冷至極沒有半分情緒。
穿行於庫房之都的街巷中,四周的詭物悄然退避,似乎將她視作某種極爲可怖的存在。
宋茹沒有理會這些眼神。
只是徑直走入一棟大樓中。
隨後乘詭梯一直下到一層。
走入一零九號房,那就是她住的地方。
一進門,她脫下身上的土黃色保潔小隊制服,露出毫無瑕疵、肌肉線條分明的身體。
走進浴室,衝去莫名感覺殘留在身體上的血腥氣息,宋茹才覺得自己真的復生了。
走出浴缸,用手擦去鏡子上的霧氣。
鏡中的自己清晰起來。
依舊是熟悉的輪廓,卻又透着陌生,那雙眼睛中早已沒有情緒,只剩死水般的沉寂。
一個人若無數次殺死自己,也就不會再懼怕死亡。
剩下的,只是一種無法融入世界的疏離感。
很多次,在深淵之中面對真正的絕境時,她都想過:
或許,就此結束也好。
只有死在深淵,纔是真正的終結。因爲就算是復活,她也會跟着其他存在一起,不再是“她”,也就是真正的消亡。
然而,就在這疏離感幾乎要將她徹底抽空的時候,心中總有某種力量,將她與這個世界重新系在一起。
哪怕只是一線。她伸手,輕輕按住胸口那一抹僅存的暖意。
在鏡子裡的宋茹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的笑。
總有一天,自己要夠到最高處。
哪怕此刻身處庫房之都的最底層,宋茹依然如此堅定地想着。
她有種感覺,只有變強,才能一步步靠近“地母大人”。
然後幫助到祂。
只是“地母大人”似乎對此並不認同,那根觸手輕輕撓了撓她的心口。
“我知道,你覺得我自己成長就夠了。”宋茹低語,“但我總覺得,若能助你一臂之力,會更好。”
地母大人卻沒有答覆。
此時,電話響了。
“宋隊長,又有詭物騷擾邊境了。”保潔大王的聲音帶着歉意,“雖然知道您才完成任務,應該要休息一下,但那都是災禍級別的,而且是整整一個隊伍……恐怕只有您的小隊才能夠應對。”
“好,我明白了。”
宋茹簡短應下。
正要掛斷,電話那頭又咳了一聲:“等等,這次……城主也會親自出面。”
不知道爲什麼,宋茹的心頭馬上提了起來。
“您是說,那幾乎沒有出現過、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城主?”
“沒錯。”
“咳咳,記住,表現好一些,到時候你就不止是一個隊長了。”
“明白,謝謝保潔大王。”
這句話道謝,宋茹是真誠的。
她等待這個機會已經很久很久了。
重新穿上那身土黃色制服,伸手撫過胸口。
然後,推門而出。
一步步,走向深淵。
……
亞利爾坐在神國玉闕的鳳凰臺上。
雪白的玉盤中擺着流光溢彩的美酒佳餚,香氣繚繞,眼前觥籌交錯,歌舞不休,樂聲與笑語交織成雪白的美夢。
他坐在這之中,卻沒有任何胃口。
隱隱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裡,而是置身於一場壓抑至極的夢魘中。
這種不適感刺得他心煩意亂。
他本是漠北草原的孩子,如今卻以質子的身份困在唐國之中,後來又跟着升入神國。
彷彿一粒沙礫,被強行嵌入浮冰。
永固,但冰冷,又膈應。
他的出神,似乎引起了身旁之人的注意。
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怎麼了?不舒服?”
亞利爾擡頭。
那是他的老師——文微闌,唐國的文首輔。
可他卻怔住了,喃喃道:“老師……您,好像老了。”
話一出口,便覺失禮。
他低下頭,懊惱自己失言。
同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聲音低沉,跟以前稚嫩的童聲不同。
當然,自己已經長大了啊!
他下意識敲了敲自己的額頭,想讓腦子清醒些。
但是文首輔卻不在意,清冷地擡了擡嘴角:“我都一百六十多歲了,哪還能不老?”
亞利爾一驚,一百六十餘歲?
如今的文首輔看上去也就四十歲出頭。
除了幾縷黑白夾雜的髮絲與那眼神中歷經滄桑的疲倦,幾乎看不出老態。
“可是在神國……不是可以青春永駐嗎?”
亞利爾想起此事,下意識看向周圍。
鳳凰臺上,這些神國貴族們一個個容貌年輕、衣冠光鮮,不見老去痕跡,只是笑容空洞,神情僵硬,像是一具具披着雪白皮囊的傀儡。
然而,文首輔神色倦然地搖搖頭。
只道:“你要是不舒服就下去吧,反正他們也不會在意的。”
“好像是這麼一回事……”
亞利爾喃喃,只見四周雪白的光輝浮動。
伶人跳着整齊劃一的舞步,宛若被線牽動的人偶,甚是詭異,而那些皇親貴胄們卻還能沉溺其中,笑聲浮華空洞,面容蒼白如紙,彷彿連靈魂都被醉夢掏空。
“反正,這一切……也只是在無盡的黑暗中周而復始罷了。”文首輔似在自語,嘴角又露出一絲苦笑的弧度。
亞利爾的心陡然一緊。
默默攥緊了胸口。
他那異樣的表現終於引起文首輔的警惕。
“你不會也是吃了那神仙醉吧?”文首輔的眼神變得嚴厲起來,“我說了多少次,這東西絕對不能沾!你看看他們這個模樣!”
那邊有一桌人笑得癲狂,將一名貴公子撲通一聲推下酒桌。
地磚化爲雪潭,一條巨大的銀鯉猛然躍起,瞬間將其吞入腹中,旋即化爲點點白光,散入宮中高空。
還有另一邊,一羣王公嬉笑着互相推搡,涌入舞池中,和這些機械舞蹈的雪白人形摟做一團,最後幾乎看不出誰是人,只是雪白又扭曲的一片。
亞利爾倒吸一口冷氣,連忙搖頭:“沒有,老師,我當然沒有碰!”
“那就好。”文首輔的神情微鬆。
有人聽到了文首輔的飽含怒意的勸誡,笑着說道:
“文首輔,何必認真?反正咱們也成不了神仙……喝點神仙醉做做夢,又有什麼不好?”
文首輔沒有理會。
一隻手從旁伸來,搭上了亞利爾的肩膀。
濃郁酒氣撲面。
亞利爾一看,想起此人名叫“江才至”,和文首輔算是發小,也是官場上的同僚,只是不知道爲何兩人漸漸沒了來往。如今,愈發沒了正形,沉溺幻醉,油膩又癲狂。
“小兄弟,你都國破家亡了,如今跟着我們來到這毫無希望的神國,做做夢有什麼不好的?”
江才至說話間,難聞的酒氣噴來。
“可惜啊可惜,聽說你當年還是個草原上放牧的小子,就是被這文首輔帶入漠北宮廷,又一路帶到唐國……嘖,一步錯,步步錯!”
“若是在草原,也就死在詭物手中。”
“還在漠北宮廷,或許就是葬身唐國鐵蹄之下。”
“不至於來到唐國,陷入這生生世世沒了希望的所在……死不了,也活不成。”
亞利爾心中一凜。
聽他一直說着醉話:“神國……什麼狗屁神國……都是騙人,騙人的……”
呢喃間,江才至軟軟地栽倒在地。
又是一條巨鯉浮出,嘩地將他吞入虛空。
白光飛散,連血肉的痕跡都不曾留下。
現在,久居神國的亞利爾也已經知道了,這不過是江才至的其中一個版本,還有無數個他,正在這場不散的宴席中輪迴不休,無處可逃。
亞利爾自己也是如此。
所以他放棄了努力,成了如今這麻木的模樣。
但心中重新涌現的悸動讓他不想繼續了。
他要醒來。
猛地一拍桌案,站起身來。
四周一片錯愕。
對上文首輔驚訝的眼神,亞利爾深吸一口氣,鄭重其事地說:
“還請老師,教我如何掌握力量!”
文首輔一怔愣。
亞利爾繼續道:“然後我們去尋找地母大人!”
文首輔眸光微動。
隨後輕輕一笑,笑意澄明釋然。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