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緩緩說：“張四維這幾年，在任上做得還算稱職。這幾年輿論清淨許多，教育、文化、宣傳等戰線，欣欣向榮，碩果累累。”
不得不說，張四維確實好用。
他能屈能伸，手段靈活。對付那些迂腐頑固的儒生老夫子，手段狠辣的很。
比如往紛亂不堪的東倭輸送“以德服人”的理儒人才，教化兇蠻，就是他的鬼點子。
能辦事，能解決問題就是能臣。
朱翊鈞不吝讚詞。
但是在楊金水心裡，卻是另外一番想法。
張四維是精神文明建設委員會主任，職責是協調太常寺、禮部學政司等部門，從宣傳、教育、出版、文藝等多方面，進行新明精神文明建設。
至於新明的精神文明建設到底包括什麼，皇上沒明說，張四維一直在摸索。
楊金水在心裡猜測，皇上不說，可能是覺得時機不到。
皇上雖然不會像世宗皇帝那樣，當個謎語人。但是他覺得時機不到，不該說的話，他會一直悶在心裡不說出來。
就算你急得火上房，他也不動聲色。
這一點，皇上倒是頗得世宗皇帝真傳，城府深如海淵。
這幾年，張四維倒也摸索出東西來。
在協調打擊理儒保守殘餘勢力這塊，張四維成爲最狠的一個人。
皇上說他這是皈依者的狂熱。
楊金水不大清楚這個詞的含義，不過大概能明白，張四維此前沒有跟上皇上的腳步，失意了一段時間。
現在好不容易得到機會，肯定是要用盡各種手段來證明自己對皇上的忠誠，以及他還有大用處。
上萬的士子儒生，就成了他的墊腳石。
與此前抄家滅門的“大整飭”不同，精神文明建設委主要做的是“大調整”，不搞肉體消滅，只進行精神改造，讓這些思想保守、迂腐僵化之徒，“迷途知返”。
這一點，張四維是稱職的。
他鬥心攻心、不殺人也誅心的手段，楊金水是非常敬佩，也覺得皇上真的是知人善用。
朱翊鈞繼續說：“不過張四維此人，優點明顯，缺點也明顯。金水。”
“皇爺，奴婢在！”
“有些話，馮保替朕帶給了張師傅。現在你替朕，帶些話給張四維。”
“請皇爺明示。”
“張四維此前一直明裡暗裡問朕，朕所指的新明精神文明建設，到底指的那些內容。
朕一直沒跟他說，因爲朕覺得說了也沒用。時機未到，說了做不到也沒用。
不如安心把眼下的事做好，把場地清理乾淨，地基打好，準備好了，再搞精神文明建設。
金水，你告訴他，朕心裡的精神文明建設是什麼。”
朱翊鈞雙手籠在袖子裡，寒風從湖邊吹過來，颳着他的臉。
“新明的精神文明建設，分思想建設和文化建設。
思想建設就是思想道德建設，要解決整個大明的精神支柱和精神動力問題。
人要有魂，要有精氣神，整個國家也是一樣。沒有魂，沒有精氣神，也就等於行屍走肉，渾渾噩噩。
還有一點，你要跟張四維講清楚，要明確提出中華民族這個概念。
以五千年延續不斷的華夏文明爲核心，以炎黃子孫、同祖共宗爲紐帶，消除各地的文化、習俗等差異，融合成一個統一團結、勤勉奮進的民族，中華民族，它也將成爲大明的立國之本。
精神文明建設委，此前領導翰林院，在考證艮巽洲夏商遺民方面，做出了突出的貢獻。他們通過翔實確鑿的證據，論證艮巽洲夏商遺民，是中華民族的一分子。
他們率先發現和開拓的艮巽洲，自然也成了中華版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讓我們經略艮巽洲師出有名。”
朱翊鈞難得地把籠在袖子裡的右手舉起來，在空中轉動。
“沈萬象、王用汲出使海外，歷經五年，帶回來了詳盡的資料。兌洲，西夷自己嘴裡的歐羅巴，在基穆和新舊的宗教激烈衝突中，民族意識日漸高漲。
歷史、文化、語言、地域、習俗，兌洲不斷明確了各自的民族。伊比利半島基教徒驅趕穆教摩爾人的復興運動中，形成了葡萄牙、西班牙兩個民族國家。
英法之間的百年戰爭，還有玫瑰戰爭，形成了英吉利和法蘭西這兩個民族國家。
有了民族，這個國家就不再是國王的王國，不再是貴族的王國，不再是少數人的王國，而是整個民族的國家。
它可以動盪，但很難再分裂。
就算有強敵入侵，把某一部分暫時侵佔分割了出去，終究還是要把它收復回來，變成統一的國家。
這就是一個偉大民族的本質。”
聽到這裡，楊金水腦子嗡嗡亂響。
皇上，你真的在下一盤大棋啊！
朱翊鈞轉過頭來，目光深邃。
“金水，你聽懂了嗎？”
楊金水腿有點軟，這是他在朱翊鈞面前少有出現的情況。
因爲今天朱翊鈞跟他說的這個話題太大了。
“皇爺，奴婢聽懂了，只是茲事體大不敢相信，怕自己聽錯，想歪了，誤了皇爺的大事。”
朱翊鈞笑了，聰明的楊金水啊！
他希望自己把那些話親口說出來，他纔敢轉述給張四維。“中華民族是裡，大明是表。
中華民族要深入人心，要成爲大明各地百姓凝聚團結的核心。等到一天，中華民族屹立在世界民族之林，大明就成了中華民族的載體。
屆時，大明不再是歷史上的某朝某代，而是中華民族的大明，是天下人的大明！”
楊金水徹底聽明白了。
皇上這是要讓大明與中華民族融爲一體，與日月同壽啊。
他不動聲色地應道：“皇爺，奴婢記住了。”
“再告訴張四維，讓他好生領悟聖意，悟透了就趕緊上一份題本。
此前有人告訴他，朕有意把四位資政大學士變成五位。你明白無誤地告訴他，這事是真的！”
楊金水知道皇上這是要張四維跟他唱雙簧，把精神文明建設的定義、任務和目標完善確定下來。還有中華民族這個概念的正式定義和宣教，也一併定下來。
但是聽到後面一句，他心裡一驚。
皇上這是在向張四維許諾。
楊金水欲言又止。
“金水，有什麼話你只管說。”
楊金水知道朱翊鈞的脾性，要麼你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一直裝到底。但是你要是有疑惑，一定要當着他的面說出來，不要藏在心裡，也不要事後再翻出來。
“皇爺，張鳳磐在朝野的風評，不大好。”
“朕知道。
奸臣忠臣，朕的評價標準，跟臣工和百姓們的不同。
立場不同，看法也不一樣。”
“奴婢知道了。”
“還有一件事，金水你也幫着朕合計一下。”
“皇爺請吩咐。”
“司禮監、少府監、御馬監、內宮監，目前內廷分成四監，分掌職事。
朕有意廢除閹人這有違天德人倫的陋俗。
這四監早晚也要變，怎麼變，御馬監和內宮監朕心裡有數，只是這司禮監和少府監怎麼變，朕還要好好斟酌。
金水，少府監是你一手建立，這些年也一直是你操持。現在朕要大動少府監，等於是拿刀子削你的肉，得問問你的意見。”
楊金水心頭一顫，這一天終於到了，他低頭老實地答：“皇爺叫奴婢怎麼辦，奴婢一定照辦。”
朱翊鈞不客氣地說：“不用拘束說客氣話，說說你的想法。”
楊金水謹慎地說：“少府監是皇爺爲了扶植工商專門設置的，其職責一是興辦工商實業，二是協調各行業，制定相關章程和方略。
而今工商實業大興，奴婢覺得少府監以後繼續關注這方面，而協調各行業，制定章程和方略職責，可逐一移交內閣。”
朱翊鈞點點頭，“你這個建議好。
少府監以後專注工商實業，以股權形式直接或間接控制企業。以資本運作等形式進行經濟調控.
少府監金融局以大明銀行的形式移交給內閣。組織局、宣教局的部分職責這幾年也歸併到吏部和太常寺，後續可以裁併。
現在只剩下計劃局、財政局和審計局”
朱翊鈞想了想，“這三個局跟工商企業和經濟調控息息相關，少府監以後要依靠這三個局履行新的職責。
不過少府監此後要把行政職權移交給內閣，用不到那麼多部門和人手。金水，你跟潘應龍商量，看如何拆分部分出去。
留下的三局部分部門和人手再合併優化，組成新的部門，有效調控經濟，管控控股的工商企業”
與潘應龍商議。
楊金水聽到這裡，心裡有數了。
“奴婢遵旨。”
出了西苑，楊金水直奔張四維府上。
張四維正在書房裡運籌帷幄，準備在這次換屆中大展身手，奮力一搏。
“老爺，有客來拜訪。”
張四維有些不耐煩，這麼晚了，還有誰來？
他不經意地問了一句：“誰？”
“老爺，是少府監楊金水”
話還沒落音，張四維已經出了書房門口，提着前襟一溜煙向府門跑去。
管事看得目瞪口呆。
把楊金水請進書房，奉上熱茶，再等僕人退下，張四維恭敬地問：“楊公公蒞臨鄙舍，可有什麼指教？”
楊金水淡淡一笑，“鳳磐公，客氣了。指教談不上，只是有件事楊某不吐不快，左思右想，還是來了貴府。”
張四維眉頭一跳，更加小心地說：“請楊公公明言，學生洗耳恭聽。”
“今兒咱家進了西苑，皇上有事吩咐咱家去辦。交待事情時，無意聽到，有人舉薦王鳳洲（王世貞）接替鳳磐公，出任精神文明建設委員會主任。”
什麼！
張四維心頭亂跳，差點蹦了起來。